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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男人的層巒疊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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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男人的層巒疊嶂 / 上篇
原创 石磊 太太党人 7月13日


     梅子淋雨,茉莉成灰。

     庚子年,天公不開心,雷霆震怒,落重手,收拾眾生。

     頂風冒雨,倉皇奔至岳陽路中國畫院,瞻仰一堂難得一見的畫展。甫進門,已聽到春彥立在展堂內,天公一樣,哇啦哇啦發脾氣罵山門。身邊圍滿資深群眾,默默垂首,聽罵聽得有滋有味。春彥來了興致,亢昂如帕瓦羅蒂,足足半個鐘頭,罵得抑揚頓挫山河黯淡。伊罵的,不是人,是畫壇。



    畫展是謝之光、林風眠、關良三位老先生,誕辰120週年紀念展,主題稱“海上風標”,三位上海老男人,三座峰。林關二先生的作品,常有常見,還罷了,謝之光先生的畫,很難得,這樣大面積地看見。展堂內逡巡三匝,好得我心碎成粉。諸般好,皆不說了,最好最好,是華貴無比的舉重若輕。任何題材,不著力氣,下筆就有,飄飄風致,雍容極了。一幅參觀毛澤東先生故居,秀骨亭亭,水墨嫣潤,線條根根精挺,一氣冉冉呵成,以資產階級高度腐朽的唐宋筆法,松爽塗抹了無產階級大號領袖的靈魂深處。瀟灑鮮妍,一無戰戰兢兢的小家氣息,贊極贊極。



    看完展,走幾步,對面點石齋午飯。落座人人餓瘋了,請店家趕緊趕緊,先煮一缽雞湯麵來點飢。然後無非油爆蝦東坡肉絲瓜毛豆鋪了一桌,以及兩斤黃酒,兩枚老男人,春彥與造雲,沉痛緬懷謝之光給我聽。



    我常常去看謝先生,是在73年到76年那段時間,謝先生是76年故掉的,伊住在山海關路大田路那裡,石庫門房子的一間前廂房,進門一幅屏風,屏風後面就是眠床,屏風是石濤的墨荷。寫字台是白木的,還有一隻小圓台子,倒是紅木的,謝太太坐在小圓台子旁邊,吃酒,從中午開始吃,一直吃到夜裡睏覺,日日如此的。謝太太吃的是果子酒,大概八角錢一斤那種,伊吃酒,面前是沒有菜的,就一杯酒,伊咪,像現在的人,吃人頭馬XO,從天亮咪到天黑。謝先生自己不吃酒,伊歡喜跟了年輕人出去蕩蕩馬路,吃吃咖啡吃吃赤豆湯,吃了肯定不是白吃,謝先生又寫又畫又唱又跳,跟我現在差不多。謝先生這位太太,是謝先生第二位太太,奇女子,上海版的茶花女。美麗牌香煙的廣告,就是這位謝太太的面容。謝先生是月份牌、廣告畫的大亨,上海灘一枝能筆。這個能,是無所不能之能,樣樣精,樣樣好,西洋畫中國畫,沒人不服貼。謝先生一把扇子,打開看看,是工筆蔬果,稍晚折一折,哦喲哦喲,乃麽不得了,是春宮。造雲講到此處,看我目瞪口呆,放下黃酒,將我手裡的摺扇拿過去,比給我看,下趟有機會給儂看看。謝先生本事大,革命年間,要畫革命畫,巨幅的萬噸輪,偉大領袖橫渡長江之類,一根線拉出來,拉兩尺,刮挺,手不軟,沒人敢下筆,程十髮賀友直統統叫伊老爺叔,老爺叔儂來儂來。



    謝先生第一位太太,昆山的千金小姐,養了一兒一女,兒子成年之後,遇意外,故掉了,女兒後來在蘇州做老師。這位太太,有一年,不曉得哪能,碰見一個廣東小白臉,爛仔裡的戰鬥機,跟伊私奔出去,不到半年,回來了。跪在謝先生面前認錯。謝先生不響,拿起桌上一只硯台,朝面湯檯上的鏡子摜過去,鏡子應聲破碎。謝太太立起來走出門,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第二位太太,是四馬路上的書寓先生,謝先生是明媒正娶娶回家的。這位太太跟謝先生講,儂待我這麼好,嫁進儂家門,我就不下樓了。這位太太真的從此不下樓。不過不是一輩子不下樓,文化革命了,伊也下樓,里弄裡應付事體。這位謝太太跟董小宛柳如是一樣,會作詩的。最結棍,是謝先生故世,伊就絕食了,粒米不進,兩個禮拜,也故掉了。妹妹啊,才子佳人,我是真的親眼看見過。



    造雲講,年輕時候二十多歲,天天去謝先生屋裡白相,那個時候,謝先生已經很落魄了。謝先生跟造雲嘆,我現在窮了,一個月八十塊,車馬費也不夠,變老癟三了。謝先生從前,早上起來,面也沒揩,早點心也沒吃,家裡樓下,兩條長板凳上,已經坐滿了人,等畫。謝先生屋裡的地板,是漆成白顏色的,蔡司照相機一架兩架三架一點點不稀奇。有一次,禮拜日的上午十點鐘左右,我去看謝先生,進門看見謝太太坐著吃酒,沒看見謝先生。原來謝先生在曬台上生煤爐,煙燻火燎,生麼生不起來。趕快跟謝先生講,這種事情,儂哪能好做?我來我來。謝先生跟我們講畫論,氣韻生動,啥叫氣韻生動?儂生煤爐,堆申報紙、堆柴爿、堆煤球,一層一層堆上去,要堆得松,不能壓得實硬。松麼,透氣;透氣麼,氣韻才動得起來。



    1975年,豐子愷先生故世,我陪謝先生去葬禮,謝先生看了豐子愷先生遺容,哀戚戚跟我講,這雙手,唉、唉,再也沒有用了,斬下來也沒有用了。



    謝先生的印章,錢瘦鐵先生刻給他的,他最喜歡,畫了自己滿意的圖,就拿出來蓋蓋。妹妹,儂曉得謝先生的印章們,都放在什麼地方嗎?從前,電表上面,套著一個紙盒子,馬糞紙做的紙盒子,謝先生那樣的大畫家、豪闊才子,一大把印章,就裝在這個馬糞紙盒子裡,平時要尋只印章出來用,叫我們年輕人替他尋出來,年輕人手重,拿著盒子顛三倒四,謝先生肉痛煞,小赤佬,拿印章磨壞掉了。



    文化革命時候,福州路漢口路路口,有家裱畫店交關有名,抄家物資都集中在那家舖子裡裱,裱好了掛起來,一等好東西,進博物館;二等的,進文物商店。我常常跟了謝先生去那家店看畫,妹妹,不得了啊,吳昌碩,就掛一房間吳昌碩,掛滿掛足。任伯年,一房間掛滿任伯年,我一口氣看過18張任伯年。齊白石,一房間齊白石。立在那裡,盡儂看。我後來能夠做點書畫古董生意,就是因為在那家舖子裡開足了眼界,拿眼睛看出來了。



    有一次,朋友擺喜酒,在南京路梅龍鎮,我老師喬木先生和謝先生都去了。吃飯時候,我老師喬木先生跟謝先生講,吃好飯,我去儂府上看看畫好不好?謝先生答應講好好好。吃完飯出來,我陪了兩位老先生,往謝先生屋裡走,走了兩步,謝先生突然講,喬先生,儂今朝就不去我那裡了好嗎?格麼我再調頭,拿喬木先生送上回家的公共汽車。回頭來尋謝先生,問伊,不是講好今朝去嗎?哪能不去了?妹妹,儂曉得謝先生跟我講啥?小赤佬啊,我今朝屋裡廂,招待客人的茶葉都沒有,我哪能請人家來呢?



    窘迫到這種樣子,但是謝先生研究畫圖的心思,是全心全意的。1976年,伊晚年了,住了醫院裡,有一日邱受成去看伊,伊看見邱進來,叫起來,小邱小邱,我跟儂講,我悟出來了,八大,八大最高。我年輕辰光,畫明四家,算得會畫了。後來我畫任伯年,畫了幾十年,亂真沒困難了。我又發覺吳昌碩比伊來賽,詩書畫印,登峰造極,贊贊贊,格麼再學吳昌碩。再後來麼,我服貼齊白石了,渾然天成,有童趣,自開門路,結棍結棍。過了一腔,我覺得齊白石也有匠氣了。乃麽石濤了,才氣縱橫,筆墨淋漓。再看到八大,還是八大高,簡,深厚,脱繁脫俗,乃麽尋著真諦了。我就在他病床旁邊,聽他講這番話,老先生至死不渝地追求藝術,這種東西,我佩服。

    德拉克洛瓦曾經跟人回憶,他第一次看見席里柯的《梅杜薩之筏》時,自己的靈魂出竅。它给我的震撼太大了,出了画室,我撒腿狂奔,像个疯子似的,一直跑回了我住的普朗什大街,那在城郊圣热尔曼区的最顶头。

    謝先生落魄不堪的謝先生,曾經令春彥造雲們,亦是如此地狂奔過。

    謝先生逝於1976年毛澤東逝世之後的第18日。造雲記得煞煞清。


圖片都是謝先生畫作,我翻拍的,拍得不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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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一笑很倾城

勿晓得啥道理,看老师写老早额事体,扎劲是扎劲,就是看了心里老难过额要慢慢消化消散,最后一声叹息

早晨

写得真赞,文字也气韵生动,一气呵成!!

大龍(笔名石光)

文中所说的多是外公谢之光文革时期的一些事,当时我的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判刑十年,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被下放到苏北农村,此事严重影响了外公谢之光,在七几年的时候本来每个月就八十元工资,外公每月还要省下十元钱寄给我们,所以外公外婆的生活在那时一直很清贫,到了1973年左右母亲从苏北回上海照顾外公外婆,一直到76年外公病故,我的父亲在79年平反的可惜外公谢之光沒有等到那一天………………

贝斯

年代啊年代 话题交交贯 一幅幅画 就像一张张粮票 食粮奉献

姚一青

气韵流动与生煤路叠申报纸,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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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男人的層巒疊嶂 / 下篇
原创 石磊 太太党人 1周前


     上帝講:你要小心一點,你要去的,可是人世啊。

     林風眠揣著一粒清淺冰心,九十一年間,於人世轉了個囫圇圈子,重回天堂門口,上帝已經認不出他了,喝問:來者何人?為何一身的鞭痕?

     林風眠答:我是畫家。



     林風眠的畫,好景美人嘉樹,花悲花喜,人淡人靜,清湖一望水如酥,於水墨宣紙間,氤氳德彪西的光影,莫迪利亞尼的悱惻,夢魘斑斕如錦。脈脈一幅遠山翠展,渲染出呼嘯山莊的悶濃肅殺。中國畫千百年,沿到林風眠手裡,晴天霹靂,姿容煥發,終於重拾四王以來,水泊山崖之間,久已枯竭的詩意。

     林風眠,是中國畫史上,一粒別具懷抱的鹹味軟糖。



     午後,與春彥長坐,頗難得地,聽伊出口成章談畫論,辭藻華麗,氣韻開揚,一句錘鍊一句,不像是跟我一個人私談,倒像是在開奢侈的大師班。講幾句,春彥一個激動,立起身,於屋中繞室徬徨。妹妹,我年輕時候,文革之前,60年61年的樣子,第一次面對面看見林風眠先生的畫,我像胸口被刺了一尖刀,立在那裡,一步也走不動了,哪能畫得這麼好?從來沒有看見過。

     林風眠,是十二級颱風都刮不倒的。這句,倒不是春彥講的,是龐薰琹講的。



     十年前的2010年,某日春彥從外埠歸,甫進家門,被一個電話,叫去民防大廈揚州飯店出局,臉也來不及洗一把,十萬火急,刻不容緩。到了飯店裡,春彥瀏覽飯局概況,腰細了,人人面色如鐵,像剛剛喜了人一樣。座上端然一位老男,線條軟綿綿的烘山芋面孔,濃愁滾滾,哭都哭得出來。一介紹,這位是柳和清先生,王丹鳳的丈夫,上海灘老少爺,49年之前,家裡經營戲院,開電影公司,風光倜儻無兩。暮年夫妻伉儷,遠征香港,玩興濃郁地於港島開素食餐館功德林,人生一路搖曳多姿,滿別具一格。



      格麼,柳先生,儂尋我,有啥事體?

      事體大了。柳先生十分驚人地,收藏有林風眠的畫作,多達137件。2010年,是林風眠先生誕辰110週年,柳先生想在香港,替林風眠先生開個畫展以茲紀念。不想,這批藏品,在香港,被與論斥作只有八幅是真跡,其餘統統是假畫。香港開不成畫展,柳先生跑回上海,跟林風眠先生生前工作過的上海中國畫院協商,於中國畫院展出這批林畫。一切籌備有序,畫冊印好了,請柬發出了,展覽期間,還將舉辦林風眠藝術研討會。事情忽然急轉直下,中國畫院跟柳先生講,這批畫作,真偽存疑,不宜開展。此時此刻,離畫展開幕,僅剩一個禮拜了。滬港兩地的偽作論,撲朔迷離,利益糾纏,就不去說背後之種種了。

     謝先生,人家跟我講,在上海,只有尋儂救救我了。

     春彥問,印好的畫冊呢?給我看看。

     柳先生暈了頭,身邊居然沒有帶著畫冊,立刻遣人取來,遞到春彥面前。春彥埋頭研究畫冊,請眾人先吃先吃,我看看再講。桌上無人扶筷子,人人戚戚默哀。春彥費了二十分鐘,仔仔細細翻了一遍畫冊,不假斟酌,大腿一拍,鏗鏘道,統統是真的,是林先生的畫。這件事情,我來弄。春彥的山東人脾氣上來了。



     當場跟闊朋友借了一輛車,請柳先生隨身攜帶二十萬現金,儂跟我走。走到哪裡去?去找展堂。妹妹啊,那是2010年,上海開世博會的一年,上海灘最最緊俏,就是展堂。我開了車子,帶了柳先生,全上海兜圈子,尋展堂。奔到上海美術館,館長副館長跑出來,問我,春彥儂阿是上海人?今年開世博會儂總歸曉得的吧,三年之前展堂就統統訂光的。我腦筋動煞,被我想出來了,土山灣美術館,海派老師傅任伯年,也是這裡學生意出來的,在這個地方開展,不辱沒林風眠先生了。展堂確定下來,銅鈿付出去,我心定交關。一個禮拜之內,開這種份量的畫展,妹妹,辣手啊。



     我聽了笑,問春彥,所有人講是假的,儂怎麼有這麼大的確信,敢講這批東西是真的?

     春彥白我一眼,我當然曉得。儂看看柳和清那個人,謹小慎微,一只烘山芋面孔,螞蟻也不敢踏死半只,他敢造假畫?他有這個魄性?還造一百多張?我借只膽子給他他都不敢。一個人的基本人格,是擺死在那裡的,藏也藏不住的。他這種人,要是不真,他敢來尋我?

     上乘的畫家與作家,至少有一個共同的本事,會讀面孔,而且大多心得非凡,關鍵時刻,穩準狠,比遠程導彈還直指人心。



     春彥講,後來跟柳先生熟了,聽柳先生講過,收藏這批林畫的往事。林風眠先生是廣東梅州人,祖父和父親都是石匠,林先生自己,舊年也習過石匠手藝。19歲時候,考取法國勤工儉學的機會,去了法國留學。藝術天賦耀眼,很快進了藝術學院學習。輾轉法國德國六年,一回國,即被蔡元培先生聘請,以藝術代宗教,提倡美學教育,於杭州創辦國立藝專,林先生是創校校長,當時年僅27歲。幾十年之後,林先生留在上海中國畫院的100幅精品,杭州很想討過去,我去問當時上海中國畫院的院長程十髮先生,哪能辦?十髮先生有點口吃,跟我講,老、老、老巨不脫手。林先生留下的這100幅精品,是至寶。



     林先生在法國時候,跟周恩來認識,周恩來邀請過林先生,加入初創不久的共產黨,林先生婉言謝絕了,講,幹革命,要精誠奉獻畢生;搞藝術,也要精誠奉獻畢生。我不敢分心做兩件事。因為這樣一個擦肩而過,林先生在山雨欲來的六十年代,作為特務嫌疑,被羈押四年之久。看守所內經受的磨難,一言難盡。當年,林先生住在南昌路,生活艱困,家眷們,第二位太太是法國人,還有一個女兒,不得已,去了巴西投親,剩下林先生一個人,孤居陋室。沒有薪水,更沒有人買畫,一無生活來源。柳和清先生當年住在陝西南路,離林先生不遠。常常夜裡特意騎車從南昌路經過,遠遠看一眼,林家的燈光是否正常點亮。柳先生從年輕時候,就喜歡林先生的畫,一種少爺式的喜歡,四十年代開始,陸續收藏林先生作品。柳先生講,有時候,下班回家,看見信箱裡,有一個牛皮紙信封,自己糊的信封,就知道白日裡,林先生悄悄來過了,信封裡,是疊得小小的一幅畫,柳先生知道林先生一定是吃飯的錢都沒有了,趕緊送五十塊錢去。妹妹,儂看看,從前的畫家和收藏家少爺,彼此的體面和溫情,這種默默的含蓄,嘖嘖。林先生是今朝口袋裡只要有一塊錢,他也要去淮海路吃一頓公司大餐的人,像足一個外國人。明朝沒銅鈿了,買半斤切麵的銅鈿都沒有了,格麼屋裡翻翻,翻出吃剩的半卷卷子麵,醬油湯沖一碗,就算吃過飯了。文革前夕,1966年,林先生意識到在劫難逃,親手將自己的一千多幅作品,浸泡在水裡,漚爛之後,用抽水馬桶沖走。用金宇澄的話講,南昌路那隻著名的馬桶。至今路過南昌路林風眠故居門口,我心上亦常常浮起來墨團團三個大字,銷金窟。某夜,林先生跑去柳家,卷著實在不捨得毀滅的一批畫,交給柳和清,宛如托孤。柳先生藏無可藏,委託家裡的保姆,工農出生的時代良民,暗暗攜去鄉下家裡,才得以保全。妹妹啊,這位保姆,中國美術史上,肯定不會有她的名字,一介草民,鄉下女人,可是林先生最精彩的一部分傑作,沒有她,今天全世界都看不到了。歷史就是這樣子的,儂相信不相信?妹妹。



     一個禮拜即將開展,展堂確定了,要飛速地裱畫、掛畫,佈置展堂。柳先生137張林風眠,價值連城,我不敢收。我拿柳先生帶去裱畫舖子,拿一本展會的畫冊給老闆,跟老闆講,儂照著畫冊上標明的尺寸,把137個畫框加班加點弄出來,畫展開幕的6月11日一清早七點之前,準時、全部,送到土山灣。儂如果提前送到,我發儂一萬塊獎金,不得有誤。結果麼,當日裡,裱畫舖還是遲到了八分鐘,我急得,立在展堂裡大發雷霆拍台子。畫框送到,柳先生帶了人,掮了畫奔來,一歇歇,統統裝好框,掛上牆。九點鐘,畫展準時開幕。張宗憲、崔如琢、黃永玉,這票藝術界和收藏界的大亨,人人衣香鬢影,悉數到場。妹妹,我弄這個畫展,一分錢經費都沒有的,我請來的所有嘉賓,統統是自掏腰包飛機酒店的,這種事情,儂聽見過看見過嗎?妹妹,有些事情,我做的時候,不覺得什麼,一門心思只想拿伊弄得登樣,弄得台型,弄得過念頭,事後想想,滿不可思議,完全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怎麼發發瘋跳跳腳就做到了?一個被滬港兩地都判了死刑的畫展,被各種利益糾纏逼進了死角的一件事情,我以一己之力,一個禮拜裡面,竟然體體面面弄成功,為林風眠先生的傑作風風光光正了名,也算是我對中國美術史的貢獻吧?妹妹,男人做事情,是要有點響動的,一聲不響,還算什麼男人?林風眠先生也是一條漢子,中國畫弄來弄去梅蘭竹菊,弄不出名堂了,已經像電腦寫出來的詩一樣僵板板了,林先生弄出來了。極高的天份,極埋頭的勤奮,無能的高貴,贊啊,妹妹。據說,林先生習慣深夜作畫,旁邊擺一袋子牛軋糖,通宵達旦地畫,餓了,摸粒糖吃吃,一個晚上,常常畫出近百之數來。我常常想,要好好畫一幅畫,畫林先生走在南昌路上,孤苦伶仃,索索抖貼著牆邊,寂寂獨行。他遇到一個極壞的時代,可是他照樣成就蓋世。



     乃麽,講句沒勁的閒話給儂聽。開幕式結束,這票大亨,總要請人家吃頓飯吧?人家不遠萬里來到此地,自摸銅鈿,兩肋插刀。我暗暗問柳先生,中飯哪能吃法?柳先生一張烘山芋面孔,跟我指示,兩千塊以下、兩千塊以下。妹妹,我只好捏緊鼻子,請大家縮手縮腳吃了頓飯飯。柳先生的克儉,滿極致的。這件事情之後,他住在上海,常常到我屋裡來坐坐,一年四季,從來不坐出租車,永遠坐公交車。不過他還繼續在買林風眠先生的畫收藏,林先生有一幅精品,出海捕魚,是油畫,是林先生後來很多幅水墨畫的母本,這幅畫在席素華手中。當年林先生入獄四年,要填寫家屬,家屬要負責送衣服送被褥送糧票到看守所,林先生孑然一身在南昌路,他在家屬一欄裡,寫了席素華的名字。席素華珍藏這幅畫多年,最後亦為柳和清買下來了。這幅東西,柳先生買過來以後,拿來掛在我屋裡,掛了好幾個月。



     畫展開幕結束,大收藏家張宗憲要見柳和清,跟伊講,一億人民幣,儂這些林風眠,統統賣給我。柳和清沒答應。張宗憲講,不賣給我,不要緊,不過,柳先生儂不要讓這批東西散開來,太珍貴了,不妨考慮建一個小型博物館,收在一起。妹妹,張宗憲這個話,是出自肺腑的,林先生這些畫,九死一生得以保存。我弄的這個畫展,也是本世紀絕無僅有的一次,大規模地發現林風眠先生從未面世過的傑作,這種事情,一百年裡,不太會有了。如今,整整十年過去了,柳和清王丹鳳,雙雙做古,張宗憲已經年高九十四,當年拳打腳踢的我,也八十歲了,妹妹。



     曾經有個畫家來問我,儂講講看,吳湖帆狠,還是林風眠狠?我朝伊翻翻白眼,跟伊講,儂假設一下,宋徽宗現在開美術學院,考學生,他會取吳湖帆,還是取林風眠?我跟儂講,徽宗一定取林風眠。為什麼?因為在南宋,吳湖帆隨便撿撿一大把,林風眠是絕無裡的僅有。徽宗要是看見林風眠,一定錐心贊歎,謝天謝地,總算有個人,拿我的幽情、拿我的心思畫出來了。



      林先生1972年獲釋,繼續孤居於南昌路53號,一直到1977年10月,葉劍英批了字,才准許他去香港探親。林風眠與葉劍英,是廣東梅州的同鄉,小時候兩個人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讀的學堂。林先生此去香港,想必是下定了不再回來的決心,離滬之前,林先生給中國畫院上上下下,每一個幫過他的人,都畫了一幅畫,疊疊好,裝只牛皮紙信封,暗暗交給人家,連門房間老師傅,都是一人一幅。唯一一個沒有拿到畫的,是當年一個造反隊隊長,這個人,沒有拿到林先生的畫,還跑去跟林先生要,林先生默默,一聲不吭,畫就是不畫。林先生到了香港,慢慢安定下來,林先生從前的學生趙無極,從巴黎奔到香港看老師,跪在林先生面前,泣不成聲,妹妹啊。



     林先生童年,六歲的時候,日日放學,纏著母親,帶他去附近的一家染坊玩耍,可能是染坊的色彩,吸引了林風眠。誰知曉,一來二去,日久生事,母親與染坊的老闆有了染。最後,母親被按照族規,賣去了外地。從此,林風眠一生,再也沒有見到過母親。據說,童年的林風眠,因為思念母親,常常獨自爬上屋頂,眺望遠方,盼望母親有朝一日歸來。畫家也好,作家也好,一生的作品,敘述的,都是十歲之前的心路經歷,這個話,恐怕是不錯的。今天再看林風眠的作品,那些女子,都有一種莫迪利亞尼一般的甜魅的優雅,同時卻亦有一股遙不可及的傷心。而他畫筆下的黑森林們,不消說,有萬千思念,黑沉沉,與傳統中國畫裡的煙中樹、風中絮,杳然不同。林先生第一位太太,德國人,死於難產,林先生的很多靜物裡,會畫一幅西式女子的纖纖手套,柔軟幽秀,飽含思念亡妻的傷慟。林風眠一生,悲情四起,可是他的畫作裡,卻始終瀰漫著遠低於他年齡的一種天真無邪,這一抹天真,真字在裡,天字在上,人間極品。


柳和清王丹鳳伉儷




林風眠夫婦


林風眠與太太女兒


林風眠


林風眠


林風眠

     

      

      

     

      

文章已于2020-08-04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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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笔叟

男人做事体,是要有点响动的。赞。通篇写法极其海派,无人能及。

Lorra

最恶心的是造成这悲剧的原因,从来不认账,现在还要再供起来学习,难道是要再来一次?

老蔡

谢春彥大师真了得,
从疫情其间筹备画展到今天阅读此文得知他为林风眠办纪念画展,真是敬佩谢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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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老男人的層巒疊嶂/再篇
原创 石磊 太太党人 4天前


    夏木陰陰的清晨,略略梳洗,下樓去襄陽路吃碗早麵。

    週末的麵館裡,比常日閑散,吃客們沒有匆匆吃了麵、趕路上班上學的倉惶,老客人們吃吃麵,講講閒話,狀況很像西方的酒吧,人人有自己固定的座位、固定的口味,老闆一望即知的默契在胸,一一像極了。這日老闆一面立在店堂內揮斥方遒,一面講上海夜市。

    上海要搞夜市,關鍵麼,是要人家真的不想回家,儂看日本人,深夜食堂,人家是真的不想回家,格麼搞得好。上海哪能來賽?上海老婆這麼凶。

     眾吃客笑得此起彼伏。

     老闆一點不笑,繼續講,現在搞夜市,歡喜搞一條街,不對的,夜裡出來白相麼,是要一點一點白相過去的。南昌路看看一家小店,白相一歇。彎到雁蕩路,弄碗冰凍綠豆湯吃吃。再穿到重慶南路,看看人家斗財積(蟋蟀)。一個夜裡,串來串去,可以玩很久。現在弄一條街,大家賣差不多的東西,五分鐘從頭走到尾,統統白相好了,有啥意思?弄得像嗎?

    如此灼見,我一邊埋頭吃麵,一邊默默聽取,吃完麵,落進水裡游泳,想到我們黨,小時候夜裡沒有野出來白相過,輸在起跑線上了,心裡滿難過。



    隔日清晨,春彥打電話來,妹妹儂起來了嗎?一道吃早飯好不好?我想吃啥?我想吃碗好一點的麵。格麼,還是復興中路春園吧,百年老店,吃得過去。半個小時後,與春彥兩身薄汗,立在春園的店堂裡,聚精會神鑽研密密麻麻的水牌,黃魚麵鱔絲麵辣醬麵羅漢上素麵,舉棋不定,斟酌再四。格麼格麼,一碗黃魚麵,一碗辣醬麵,一碗麻醬拌餛飩。春彥忙著匯大鈔,我四顧撿了張桌子,甫坐下,店堂邊角,於無聲處,忽然一聲咆哮,春彥春彥。一回頭,春彥拍記大腿,眉開眼笑一路小跑奔過去,民工民工,腰細垮了,哪能吃碗麵就碰著儂了?妹妹儂快點過來,看看看看。

    我捧著麵籌碼移桌過去,見一壯漢,十足民工打扮,著件黑背心,光腦袋,一身燦爛肌肉,汗流浹背,在那裡大撈大捕,面前是麻醬拌麵牛肉湯。

    阿仁啊哈哈阿仁。

    春彥八十,阿仁七十四,兩枚久違的老兄弟,於三伏天清晨的麵館裡,熱氣騰騰,殺氣騰騰,不期而遇。



     阿仁,漫畫家,某報紙的前副總編,某大學視覺藝術學院前院長,上海灘叱吒風雲的文化哪吒,退休之後,息影江湖,連一切電話,皆不聽。省得分辨好人壞人,吃力來兮,統統不聽。阿仁講,我經常來春園吃麵的啊,永遠麻醬拌麵牛肉湯,17塊錢,吃得起的。今朝騎電瓶車,從古北,過來買六月黃,今年跟去年一樣價錢,春彥老起勁地問,格麼幾鈿一斤?45塊一斤,稱一斤,夜裡陪百歲老母親吃小老酒拆六月黃,買好蟹麼,過來吃麵,哪能想得到碰著老阿哥。

     春彥問,老伯母身體好?

     阿仁講,好得不得了,我弄點事情給她做做,讓她生活自理,就是動作慢點,像慢鏡頭電影,有啥要緊?反正有得是時間。每天還能自己洗澡,姆媽進浴室洗澡,我在外間,把電視機關靜音,仔細聽浴室情況,我跟姆媽講好的,一有不對,姆媽就扔碎一件東西,我在外間聽見,馬上就衝進去救人。

    我以前做記者的時候,去採訪過滑稽戲泰斗楊華生先生的胞妹綠楊,老太太很長壽,將近百歲了,問伊長壽秘訣,老太太講:活得凶,喜得快。講得好吧?人生最苦,是喜來喜去喜不掉。



    春彥,我現在給自己制定了配額,一年打一趟人,今年指標已經打掉了,打了個女人。

    腰細腰細腰細垮了,我和春彥都從麵碗裡昂起頭來,瞠目不已,儂儂儂,儂現在連女人都打?阿仁年輕時候,魯智深脾氣,打人打得名動四海,一路闖禍,一路打人,七十四歲,依然動不動拔拳頭。

    嘖嘖嘖嘖,儂這個身材,儂這個拳頭,怎麼會是蘇州人呢?我朝著阿仁熱火朝天地質疑過去。阿仁眼睛笑得眯眯的,嘿嘿,我幾年前剛剛搞清楚,我奶奶是山東人。旁邊老山東春彥開心得拍大腿。

    有一日我坐電梯,一個年輕小姑娘,自己一進電梯就按關門鍵,弄得後面的女人被惡狠狠夾在電梯門縫裡,夾得很結棍。我跟進電梯,就講小姑娘了,你這樣不對的。小姑娘一邊弄手機一邊朝我翻白眼,到伊下電梯,迴轉身來,朝我豎中指,我火氣大了,一個巴掌打過去,打得滿結棍。乃麽好了,小姑娘報警了。警察一來,哦喲,現在的小姑娘哦,戲好哦,窮哭了,跟警察講,講我打她,摸她胸。春彥一筷子麵舉在半空,聽得眼睛差一點落出來,伊伊伊,伊哪能瞎講?我跟警察講,我摸她胸?她有胸嗎?比超薄型雷達錶還薄,我摸她?我自己的胸都比她大,我摸我自己就夠了,搞啥搞。警察同志,是她朝我做下流動作,我才打人的。警察不管,拿我帶到警察局去了,南京路局子。一進去,換了個高級別的警察管這件事,水平上來了。問小姑娘,儂是上海人嗎?是上海人啊,格麼搞啥呢?我叫人家跟儂道歉,好了吧?我一聽,這個可以的,就跟小姑娘道歉了,我打儂是不對的,對不起。道歉好了,警察講好了,儂好走了。小姑娘還在哭法哭法,儂哭?格麼儂再坐一歇,我先走了。這樣子麼,我拿今年打人的額度,用掉了。

     我和春彥,聽得笑不可仰,阿仁握緊雙拳,神抖抖,一幅七十四歲老年魯智深的心神蕩漾。



     放下麵碗,走走走,對面思南公館吃咖啡去。

     阿仁講,我穿背心,民工打扮,咖啡館不讓我進去的。

     春彥講,我襯衫脫掉,陪儂穿背心,我們坐了露天吃咖啡,吃香煙也方便。

     於是三伏天36度的酷熱蒸騰裡,我們三個神經病,熱汗淋漓,吐著舌頭,坐在思南公館吃咖啡,一吃,吃了曠世驚人的四個鐘頭。臨走之前,把一斤六月黃,寄存在春園的冰箱裡,謝天謝地。

     阿仁講,從前,我去當某大學視覺藝術學院院長的時候,第一件事情,請學院裡所有的教授,每個人至少五幅作品,掛在辦公室走廊上,我一路看過去,一遍看好,我心裡有數了,這幫教授,你們還是好好鑽研業務吧,快點提高繪畫水平吧,其他事情都不要來跟我搞了。

     然後麼,新生開學了,我院長,要跟新生講話的,講就講。我叫所有老師,統統去上課,不許聽我跟新生講話,門關起來。我開始講了,第一句,恭喜各位,考進我們學院。第二句,考進來,沒啥稀奇,現在大學錄取率七成八成都有了,考上,是大流,考不上,才稀奇,才是人才。第三句,進了我們學院,要靠自己努力學習,不能靠老師靠教授,我跟你們講,有本事的畫家,都在社會上,不會到學校裡來的。這個話,怎麼能讓老師聽見呢?所以我門關起來跟新生講的。吼吼,我講得有水平嗎?



    春彥笑煞了,跟我講,粉碎四人幫那年,1976年,我35歲,阿仁29歲,有一日我走過南京路中百公司,看見一個年輕人,爬在極高的梯子上,一手拎墨汁,一手拿畫筆,來了牆壁上畫巨幅的四人幫頭像,一只面孔,比圓台面還大,哦喲哦喲,江青畫得像畫得準,我嚇一跳,這個什麼人啊,年紀輕輕,畫得這麼好?立定了腳,看伊畫。阿仁笑成一團粉,我那個時候在麵粉廠技校教體育,麵粉廠,呵呵,有得是麵粉,調漿糊,糊巨幅白紙,畫得大啊。第二天,淮海路南京路,都是我畫的打倒四人幫。再過幾天,上海的馬天水王秀珍徐景賢,還沒有宣佈打倒,我已經又在街頭畫巨幅的三個人的像了。有一日我爬在高梯子上畫,就聽見梧桐樹下面有人輕聲在叫我,阿仁阿仁,我透過梧桐樹葉看下去,看見戴敦邦立在樹下,跟我講,腰細了,儂闖窮禍了,他們三個人,還沒有打倒啊。

    阿仁講,我小時候小學兩年級,媽媽送我去學素描,小學四年級去少年宮,跟喬木先生學畫,初一時候,去哈定畫室,跟哈先生學畫。文革時候,被弄到農場裡,農場需要會畫的人,那麼多革命畫要畫,那麼多革命標語要寫。進去考試,臨摹《毛主席去安源》,我兩個鐘頭,臨好了,跟印刷品一樣,挺刮啊,看看其他人畫的,跟污一樣,好跟我比嗎?從此,全農場,幾十只連隊,所有的革命畫,革命標語,都是我弄的。我字寫得多少好看啊,一手魏碑。一年到頭,沒機會幹農活的,統統在畫圖,最後一個連隊畫好,第一個連隊的,已經褪色褪得差不多了,又要畫了。

    後來到報社工作,我寫過很多上海畫家的稿子,我有個思路的,畫家畫得好,我就寫伊畫得好;畫家人好,我就寫伊人好。畫也畫得好,人也好的,基本上沒有的。我和春彥流著熱汗笑得顛倒,阿仁一口氣不喘,繼續講,中國畫家的關鍵問題,是沒文化,春彥儂,儂就是太有文化了,渾身上下,滴滴答答,全是文化,所以被人家恨煞。



    一個人,一輩子遇到好的領導,是莫大的福氣,爺娘管不了你的前途,好的領導,賽過再生父母,給你前途,給你天地,太難得了,我一輩子遇到很多好領導,春彥儂一輩子從來沒遇到過好領導。我每趟闖窮禍,領導被我氣煞了,哇啦哇啦,要拿我開除出黨,想想又不捨得了,給我一個嚴重警告,嚴重警告有啥要緊?就是吃張黃牌。

    我的老領導,束紉秋先生,伊考察年輕人,有他的辦法,叫年輕人跟他去出差一趟,跟儂同吃同住,有點像現在的試婚。我有次跟他去出差,束老叫我跟伊睏一個房間,我想這麼一來我要走油了,動腦筋跟束老擺噱頭,我講夜裡睏覺要打呼嚕的,不能睏一個房間的。束老同意了,讓我睏隔壁房間。有天晚上,住在一個招待所裡,整層樓,只有一個電視機,大家聚在一起看泰森打拳擊比賽,打了幾個回合,束老跟我講,阿仁啊,肚皮餓了,儂下去跟廚房講一句,請他們下一點貓耳朵來吃吃。我那個時候年輕,心裡貪了看泰森打拳,想想還有最後幾個回合,看好再去弄貓耳朵。結果看好比賽,我已經忘記了,束老自己去廚房安排弄好了,跟我講,我的一碗貓耳朵已經吃掉了,還有一碗在這裡,是你的。唉,為了這碗貓耳朵,後來束老故去之後,我慚愧了很久,老先生老領導,想吃碗貓耳朵,我都沒有弄好。



     老領導趙超構先生,是我恩人,大恩大德,恩重如山。趙先生故世,靈堂是我去扎的。我拿史美誠先生尋來,當年上海萬噸輪下水,那個紅綢球,都是史先生扎的,扎得大,扎得好,我請伊來扎趙超構先生的靈堂,通宵,十幾個小時,靈堂弄得贊啊,第二天一大早,殯儀館來跟我講,他們要進來拍錄像,殯儀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贊的靈堂。我算對得起恩人了。



     我自己的父親,1957年被打倒,自殺了四次,前面兩次吃藥,救回來了。第三次,割腕,流了一亭子間的血,還是救回來了。第四次,跳了黃浦,這次走成功了。

     我六十歲生日的時候,自己跟自己,把生前追悼會開過了,輓聯:六十年風風雨雨,一輩子跌跌沖沖,橫批:死給你看。遺體上麼,黨旗就不要蓋了,我不配,還是蓋塊麻將布算了。

    我給人畫圖,不蓋章子的,印一只大拇指印,印右手大拇指的,是我畫得開心畫得情願的;左手大拇指的,是我不高興畫的。等我喜了,你們按照這個原則鑑定我的畫好了,很方便的。

    人生有啥呢?不過是大家一道撐撐船,渡渡河,而已。

    春彥講,我要是跟儂一道去做和尚,阿拉兩個人,肯定是和尚裡畫得最好的。阿仁講,阿哥,我跟儂去做和尚可以的,後門要開個葷灶頭的。

    現在的畫家太蹩腳了,拿連環畫放放大,他們就算國畫了。



    世界上的事情,是很厲害的,永遠不要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從前有次我坐公交車,26路,淮海路上開的,車子擠得腰細,上來個懷抱嬰兒的婦女,我拍拍坐在座位上的一個年輕人,叫伊讓只座位出來。年輕人朝我翻翻白眼,不肯讓,坐著就是不讓。我氣來,開始打他,我站著,他坐著,他怎麼打得過我?打不過我,他叫起來,講他不讓座,是有原因的,啪地一下,他挖了一只眼珠子下來,我一只眼睛是義眼,假眼睛,我是殘疾人。腰細,我被他嚇煞了,一只眼珠子拍在手心裡,從前的國產義眼,質量很差的,很嚇人。妹妹,這是真的事情,我不騙你。



    足足四個鐘頭,阿仁一路快板,講得意興飛揚,平日裡算得會講話的春彥,這半日,連開口的機會都不太有。阿仁的通篇,簡直是一個民工的荳蔻年華,燙金智慧亦有,線裝幽趣亦有,我和春彥,除了熱汗淋漓,只剩了笑得顛倒,太奇異的三伏天奇遇。春彥屢屢嘆息,巧得豈有此理。兩枚上海老男人,包漿照人的一生歲月,於酷暑之中,熱氣騰騰,殺氣騰騰地,橫掃了一遍。

    臨別,阿仁回去春園取六月黃和電瓶車,返家陪伴老母親;春彥與我去逛書店。

    歲月及人,darling,誰款款,與從容。



文中圖片摘自近期的日本版Figaro

         

     
文章已于2020-08-1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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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xMa-forever

文章太棒了,畅快淋漓。可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加进那些时尚照片  完全和文章无关,在美感和意境上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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