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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问题的问题》:衣装里的人情世故

《不成问题的问题》:衣装里的人情世故

《不成问题的问题》:衣装里的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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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问题的问题》:衣装里的人情世故
原创 2017-11-25 李婧 人物

这些人,这些事,就像山里那不存在的世外桃源农场似的,离开的人看他们,就像一股烟,轻飘飘的,也荒凉得很。同时,他们的一言一行、一词一句、一颦一笑,在电影的放大镜下,把重人情的荒诞也放大到了极致。





文 | 李婧
图片来源 | 官方剧照


独自看了期待已久的《不成问题的问题》,很享受,在微博上胡乱发了一通感想。今天想正儿八经写点什么,但从何写起?想想自己做服装也写点故事,就从电影里的人物造型说去吧。

这部电影改编自老舍1943年的短篇小说,故事背景设在1940年代,抗战中的重庆。虽在那个年代,但到了影片中的主场「树华农场」,却有脱离尘世之感,如陶渊明所述世外桃源,与时代无关。因此如把影片中的置景、服装造型和人物口音抛却——这个「树华农场」即使放到现在,某个建设中的新农村,抑或某个城市中的创业公司,想来故事都是成立的。因其主旨是讲中国的人情社会,而主角丁务源便是深谙人情之道,在庞杂的关系中不断周旋总能化矛盾冲突于无形的「Mr.No Problem」(没有问题先生)。他的一言一行、一词一句、一颦一笑,在电影的放大镜下,把重人情的荒诞也放大到了极致,细细想来,好笑,又令人感到恐惧。

丁务源由范伟主演,去年范伟凭此角获得金马奖影帝,昨天看了电影,实至名归。导演梅峰在谈创作时就说到,看到小说中的丁务源立马就想到范伟。他的形象与丁务源一拍即合,演技也着实为那些看似平凡的言语动作加持,把这个老练油滑的人物刻画得淋漓尽致。



小说是怎么写的呢?先来看老舍的原话——

「四十来岁,中等身量,脸上有点发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务源不是个俊秀的人,而令人喜爱。他脸上那点发亮的肌肉,已经教人一见就痛快,再加上一对光满神足、顾盼多姿的眼睛,与随时变化而无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讨人爱,而且令人信任他了。」

不知是不是「肉都是亮的」那一句令导演灵机一动。范伟确实讨喜,让人见了就不禁发笑。然而老舍先生刻画最妙的却是丁务源的衣着——

「最足以表现他的天才而使人赞叹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长袍,不管是绸的还是布的,不管是单的还是棉的,永远是半新半旧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远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宽大一些,于是他垂着手也好,揣着手也好,掉背着手更好,老有一些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的小褂的领子与袖口,永远是洁白如雪;这样,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块油渍,或大襟上微微有点折绉,可是他的雪白的内衣的领与袖会使人相信他是最爱清洁的人。」

用爱做裁缝的我妈一句话说,「领袖领袖,衣服就是领子与袖子最重要」。你看丁务源,即便身上有点点龌龊,都被最重要的「雪白的领与袖」遮掩。人们看他只记得他领口的洁白如雪,哪顾身上的肮脏和背后的不整洁呢。



于是我们看到了影片一开场,丁务源的第一个镜头就从他照镜穿衣开始,那宽大的长袍上身,朴素的颜色,洁白的袖口,布的质地厚质,既像穿了些年数了,又没有破旧不堪。他对着镜子说了句「三太太」,马上就要靠这一身踏实稳重的「戎装」,去解决问题了。

丁务源最大的问题是经营着物产丰富的农场却赔钱。 这个主要矛盾从一开始就出现在太太小姐们的麻将桌上,每每它像一把尖刀被亮出来时,丁务源总有办法,绕过这把质问的刀,把大家弄得开开心心服服帖帖。

股东之一许先生家的三太太,是像王熙凤一样的人物。看似一切事情由许先生做主,实则从小许老板做寿,到大太太的房间装饰,甚至大到农场的财务人事,许先生最终都听三太太发落。影片中一出二人演的《贵妃醉酒》,就隐喻了夫妻之间的真实关系。

丁务源自然识时务,知道三太太才是「一把手」,因此他所有的工作都围绕三太太去做。舟车劳顿,送昂贵的鸡鸭鱼肉;细心服帖,哪怕是两根芦苇花都旅途带着送上许宅。见了面腰就自然地弯下来,不光哄三太太开心,把三太太的一帮牌友们的问题也都解决了——送佟小姐爱的颜料,帮刘太太顶剩下的几圈麻将,这些都让三太太倍儿有面。知道太太财务紧张,自己揽下许家少爷做寿的大事,末了还在麻将桌上喂太太一口,成全她的「清一色加对对胡」……这样无微不至的人,有谁不喜欢?他来了一遭就像润滑油似的,把每个人都滋润了一圈,自己的问题,自然就混进油里了。

这一场麻将桌上的戏,精彩堪比李安《色戒》中一开场就把麻将搓得热火朝天的几位太太们。中国人的关系在一张麻将桌上就可以讲清,谁和谁亲近,谁和谁疏远,吃吃碰碰之间,就能看个明白。而丁务源那洁白如雪的领与袖怎能不担分量呢?上了台面,太太们最重要的是一身首饰,男人们最重要的自然就是领子与袖子了。



在后浪出版的《不成问题的问题》一书中,造型指导王展把丁务源的衣着分解得更细——

「丁务源的长衫选择用中粗的棉麻面料,有质感但不强烈,里面套着的水衣没有用普通的白平布,而特意选了白色富春纺,细腻柔和,与外衫的质感形成对比,表明他心思细密、低调不张扬但实际又很讲究的性格,让他周旋于股东和阔太太们中间时,显得内敛而得体。」

这一造型细节仔细回想起来,令丁务源这人进可攻,退可守。气派依旧是气派的,要从容不迫,自内而外。内敛也是可以内敛的,就外穿的大褂颜色质地,没有人会感到他高调张扬。因此你会看到他在不同场合的不同表现——在两个股东许先生和佟先生一起喝茶时,他弯腰低头的样子好像奴才;当他脱了外褂回到寝室时,狗腿子寿生给他洗脚按肩讲八卦,他那一身雪白的富春纺又显得极其贵气。你说这样的人,里里外外都是随机应变的,怎能不「长袖善舞」?



再说与丁务源形成鲜明对比和类比的几个男人——尤大兴、许先生、秦妙斋。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尤大兴和丁务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一个穿长袍大褂,一个西装革履。尤大兴是留洋博士,学成归来,要在这小小农场里施展一身本领。他穿的衣服正如其人:格格正正,西装笔挺。一丝不苟的做人态度和那身量身定制的西服格外映衬。而他即使脱了西装,也没有里外不一的违和感。白衬衫扎扎实实塞进西裤里,撸起袖子就能干,和到处捣糨糊把龌龊都藏在长袍马褂里的丁务源对比鲜明。




许先生是这个农场的股东之一,你看他虽然是老板,但从衣着去看,他是和丁务源一样的人。尤其在老婆三太太面前,穿着中式马褂,说的话表面上硬气,实则软弱。他有问题断不会像另外一个股东佟先生那样明面上挑出来,总在寝室里和太太窸窸窣窣咬耳边话,农场经营不善,他也没有当真的问题去解决。不要问为什么有丁务源这样的人存在,什么样的奴才什么样的主子。当你看许先生谄媚地配合太太演杨贵妃面前的高力士时,你就明白了,他和丁务源是一丘之貉。

秦妙斋这个人妙不可言,在老舍原著中也有颇多刻画。

「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头发像粗硬的马鬃似的,长长的,乱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虽然身量很高,可好像里面没有多少骨头,走起路来,就像个大龙虾似的那么东一扭西一躬的。眼睛没有神,而且爱在最需要注意的时候闭上一会儿,仿佛是随时都在做梦。」

秦妙斋自诩为「全能艺术家」,他那虚有其表的外形也配上了虚有其表的衣装。 电影中秦妙斋的西装看似洋气,实则尺寸不合身。西装是借来的,宽大上身的感觉也寓意此人狂放不羁。他走起路来更显得一身西装滑稽,摇摇摆摆,得意忘形,像极了老舍所描述的「大龙虾」。




当丁务源与农场中「最亲近的朋友」秦妙斋在一起时,他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西一中的强烈对比制造了非常有趣的喜感。看上去是两种人,实际上是一种人。电影创作团队描述他俩在一起的感觉像谈恋爱,两人一唱一和一呼一应的那种荒诞,为这个黑色幽默的故事增添了最浓重的一抹色彩。

最后说说电影中的三个女人:三太太、佟小姐、尤太太(明霞)。

原著中没有三太太和佟小姐,这两个角色是编剧添加的,也为树华农场背后深不可测的人情社会多了许多诠释。



三太太为人精明,前文说她是像王熙凤一样的人物,在服装造型上也确实精致到令人感到精明。三太太爱好戏曲(也许原身就是戏子),她衣着光鲜,妆容精致,从微微卷翘的发梢到珠光宝气映衬的指甲蔻丹,无一不显出此人的精于算计。造型指导王展说三太太的几身旗袍在不同场景中运用了不同材质——平滑的丝绸、华丽的烂花丝绒、柔顺的绢纺、时髦的毛料等,在黑白色调电影中这些颜色没有大放异彩很可惜,但我们仍能通过人物的整体造型感到她的贵气与精致——及其背后的势利。太太每次谈到利益、分钱、陌生人的身世背景时,她那脸上的态度和嘴上的说辞,配合一身华贵,你便能感到丝丝入扣的计较,真是从外表到骨子里。



相形之下,尤太太明霞就是另一个极端了。她保守最传统的夫权思想,在家等了四年留洋的丈夫,盼到他回来又跟着颠沛流离。明霞始终缩手缩脚,从一出场去树华农场的路上,就丢了脸盆到水里(我感觉这是寓意「丢脸」)。她那身粗布旗袍,特别老旧土气,紧紧地裹在身上,虽有凹凸有致的身材,也发挥不了作用。她整个人都是憋屈的、忸怩的,像夹在两帮人中怎么都不顺意的怨妇,本本分分却到头来没有一点好处。

唯一一点释放是在她知道肯定要离开树华农场后,往锅里任性地打了几个鸡蛋。那一刻,土里土气的旗袍底下像爆发了点什么,她又迅速地把碗盖上,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



佟小姐的衣着变化是最大的。身为股东之一佟先生的女儿,整日和另一股东许太太厮混一起。这里面股东之间的明争暗斗,佟小姐大概一股脑儿都不知道,却不经意间把佟先生的许多想法透露给了亦敌亦友的合作伙伴许太太。因此最后许先生一边的丁务源能保住其位,和佟小姐这个不懂事的千金小姐坏了佟先生的换人计划不无关系。

佟小姐一出场是轻佻张扬的,穿轻绸薄纱,而且是短袖,显得和整个牌桌格格不入(也确实她来重庆后输了不少)。她想表现自己的清高精致,不料人所处的地位就如牌局,不断败下阵来。

佟小姐是有追求艺术的心的,她第一次来树华农场,穿一袭白衣坐桥边作画,十分清纯,美得与树华农场的明争暗斗格格不入——导致那些看到她的工人们都看了好笑,「这桥有什么好画的?」,反过来显得「全能艺术家」秦妙斋更艺术了。

佟小姐不懂事,轻易被秦妙斋的花言巧语骗了去。在恋爱中她穿得十分讲究,白色的套装,配上洋气的礼帽,比刚出场时稳重不少。裙子袖子也长了,一套行头也精致许多。

到片尾,佟小姐再度出场,一身笔挺的呢子大衣内衬卡其布连衣裙,她和贵气的许太太站在一起挽着手肩并肩,俨然已经是一个入世之人。谈到秦妙斋被抓的遭遇,她也毫不惋惜。许太太又张罗着给她介绍下一个富家子弟了,佟小姐想必已经变成了和许太太一样的人,只不过穿了一身洋装罢了。



综观整部电影,每个人的造型各有特色,又与人物个性相映成趣。整体配合大的时代背景和自然景观去看,又形成统一的色调,冲突之中又有和谐。最与自然相称的其实是那一帮工人们,他们着粗布衣裳,背上打了大大的补丁,在这貌似繁盛的农场里,他们是最落魄最腐败最庸俗的一帮人。当他们齐齐站在一起时,背后一致的补丁仿佛就像统一好的比喻——贫穷、愚昧,除了顺应偷鸡摸狗好吃懒做的勾当,除了与人斗,没有任何自发的力量,真正的为这片农场改变什么。当你看到他们齐刷刷的土布补丁时,你的气愤会化作更大的悲凉,就像尤大兴一早就知道的,「我改变不了什么」。

最后,这些人,这些事,就像山里那不存在的世外桃源农场似的,离开的人看他们,就像一股烟,轻飘飘的,也荒凉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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