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有时会问我，看自己的电影有什麼感觉，我说我不只是在看自己的戏，同时也在看拍那部戏时的戏外戏，譬如我在拍那部戏的那个阶段，我在做些什麼，我在想些什麼，那段时间发生了什麼事，在拍某个镜头的时候，曾经有过什麼样的情景，戏中的演员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在真实的人生中又有著什麼样的转变。  

重看二十八年前拍的《红楼梦》，更加赞叹李翰祥导演的才华和功力。剧本、演员的造型、戏中的布景、道具，甚至剪接、配音，指导演员演戏和古装身段，全都出自李导演之手。  

二十八年了，电影的画面依然还是那麼的清晰，二十八年了，脑子裏的记忆依然还是那麼的清楚。  

·二十八年前  

我和张艾嘉每天一大早就到邵氏清水湾片场，由公司最好的古装梳头师傅彭姑帮我们梳头——为了贴古装头套，还把我额头两边的细发都剃了去；由公司最棒的化妆师小青哥帮我们化妆，小青哥把我的眉毛尾端用胶水往上贴，再用眉笔把它加粗加长。服装师傅先用白布把我的胸陪包扎起来，使得胸部不至於太突出，再穿上戏服。最後李导演拿出他的古董私伙头饰，亲自帮我们戴上。当整个贾宝玉造型完成之後，我站在镜子前面，那种兴奋的感觉，简直就像是醒著做梦一样！  

我们早上开工，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就脱了戏服，穿著裏面打底的白色水衣，顶著头套，到片场附近李导演家，由李导演太太张翠英女士（我们称她为李阿姨）亲自下厨，煮她的拿手好菜给我们吃。  

重看宝玉“洞房花烛夜”那场戏，想到李导演一遍又一遍的连唱带踉跄的走台步，加上激动的情绪，一次又一次的试给我看，一遍又一遍的教我；他这样来来回回的走了最少也有十几二十趟，我的演出终於过关了。过了一会儿，胡锦姊很神秘的在我耳边说，李阿姨刚刚来到了现场，我心想拍戏她从来不到现场的，莫非是来查勤的？  

原来当时那麼个大热天，片场裏至少有摄氏40度的高温，大灯光打著，我们穿著厚厚的古装戏服，汗水就在戏服内不停的往下流，而李导演忘情的指导著我的演戏，大家都担心李导演会心脏病发，所以偷偷的把李太请来安抚他，餵他吃药。我心想，好脸，如果再不OK的话，那不是谋杀了大导演吗？  

·二十八年後  

我女儿爱林最怕看我的电影，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後期拍的武打片，大多打打杀杀，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有时呲牙咧嘴，有时血淋淋的，她觉得很恐怖，前期拍的文艺片又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她也看不惯。  

有一天我带两个女儿到甄珍、刘家昌家裏玩，甄珍拿了张《纯纯的爱》碟片问小女儿言爱，知不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言爱一眼就认出来是妈妈。这部片是我从影的第三部戏，第一部是《窗外》，第二部是《云飘飘》，前两部都在香港上映过。  

《纯纯的爱》是由刘家昌导演，也是我唯一的一部在韩国冰天雪地裏拍摄的戏。我拿回家放给女儿看，爱林有点担心的问我戏裏说些什麼，我说：“片名叫《纯纯的爱》，顾名思义就是很纯很纯的爱情故事喽，不过我只记得最後一幕戏是我穿著白色的婚纱和男主角秦祥林倒在冰河中央。”爱林问我为什麼要躺在冰河上，“大概是病了吧。”不过我又说：“我演这部戏的时候，只比你的大姊姊嘉倩大一岁，当年我十八。”她一听和她最崇拜的姊姊差不多大，还有点兴趣，结果看到戏裏我心脏病发的痛苦表情，也心痛得受不了，不想看了，要我关机。  

这麼多年来，《红楼梦》从来没有在戏院和电视重演过，这次能够发行碟片，我和家人、朋友都很兴奋，杨凡说，孩子们应该会喜欢看。有一天我和两个女儿在家裏很无聊，我提议，不如看我的电影《红楼梦》吧，没想到老大爱林用惊恐的声音和表情叫著：“妈妈不要！不要拿！”三岁的小女儿言爱也不知所以的捂著眼睛说她怕。我啼笑皆非的解释：“这部戏，不打，不杀，也没有亲嘴，还有许多歌儿唱呢。”母女三人这才安静的坐下来。两个小朋友一左一右听我讲解剧情，看著我拿著风车出场也觉得很有趣，我告诉她们我演的是一个小男生，言爱见宝玉生气的把胸口的玉丢到地上，皱著眉头很认真的问我，他为什麼要丢那个东西？看到宝玉学他爸爸和一些老头儿走路，又哈哈大笑，言爱还站起来表演贾父喝住宝玉的神情，三个人笑作一团。结果看到宝玉挨爸爸打屁股那场戏，言爱含著泪，红著脸问我为什麼会这样，我说：“因为戏裏的宝玉不乖，所以爸爸打他喽，不过那不是真的，是演戏，我拍戏的时候屁股有垫毛巾，打起来不痛的。”

爱林听说有毛巾垫著也就放心了，言爱还是无法释怀，紧紧的抱著我，脸紧贴著我的脸，背对著电视说她不想看了，还指定要换《纯纯的爱》，爱林则坚持要继续看《红楼梦》。我看言爱神情紧张，就依了她改放《纯纯的爱》，大的很不高兴，开门走人，小的也没真的在看。後来大的问我：“妹妹才三岁，为什麼她说什麼我们就得照著她说的去做，还非得看《纯纯的爱》，其他片子还不成！”我解释给她听：“妹妹的情绪不能平衡，但她自己找到了一个纾解的方法，同样是我演的电影，她的情绪因而得到了转换，这不是很好吗？你看，她现在不是没事了？”大的也能理解。到了夜晚，小的睡了，我再陪大的把《红楼梦》後半部给看完，大的很满足的告诉说：“妈妈，我喜欢《红楼梦》。”这是她唯一看完的一部我演的电影。  

这场戏外戏真是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

·唯有红楼总是梦  

二十八年後再看《红楼梦》和二十八年前拍《红楼梦》——这中间所有的人、事、情，都变了，不变的是《红楼梦》的歌和词，不停的在我脑子裏回旋著：  

“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到我家……  
　　　
是谁，是谁暗下无情剑……”.

可怜天下儿女心，最爱护妈妈的，竟是女儿们。.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看了这部《红楼梦》，他们下围棋时，白子先行，害我忍不住笑出来，如今读本文，看导演如此呕心沥血的，应该不会忽略细节，难道下围棋的规则改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