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罗之子》,或集中营里的信仰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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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罗之子》,或集中营里的信仰微光︱张闳
2017-03-16 张闳 迦南牧客
我要谈论的是电影《扫罗之子》(Saul fia)。
之所以称其为《扫罗之子》,而不是如中文媒体所通译的《索尔之子》,乃是要显明这部电影的犹太教神学含义。这也就意味着,在我看来,必须将其纳入到犹太教神学背景当中,方可对这部电影的精神含义作出有效的阐释。
它不是一部通常意义上的伦理剧,也不是一部通常意义上的政治剧,乃是一部有关苦难与救赎的宗教剧。
《扫罗之子》,
或集中营里的信仰微光
文 / 张闳(文化批评家、作家、文学博士)
全文约4800余字,阅读约需8分钟
正如中文媒体将Saul译作“索尔”一样,只是转记了声音上的表面的相似性,近乎一个随意的、无关紧要的符号,而切断了这个名字漫长而又深邃的历史连续性。扫罗是以色列人的第一位国王,但同时也是一位有缺陷的、不那么令人满意的国王。人民希望他能够带领整个族群走向兴盛,但他却常常被自己的褊狭、软弱和血气的冲动所支配,没有行走在神的心意当中。族群的境况也因之起起落落、摇摆不定,直到神所喜悦的伟大的大卫王出现。
关于纳粹时期犹太人的苦难题材的电影,《扫罗之子》算不上最深刻和最具艺术性的一部,但它却是很特别的一部。以色列人被奴役,并非在纳粹时期才有。以色列民族的历史,几乎就是一个“被掳”的历史,一个奴役与解放相交织的历史。在埃及,在巴比伦,他们都曾经历过任人宰割的日子。但纳粹时期,他们面临的不只是历史上屡次被奴役的状态的又一次循环,不只是一次新的苦难,而是一次异常的苦难,一次终极的苦难,仿佛末日的提前来临。他们的这种生存的终极状态由毒气室和焚尸炉构成。
仿佛末日的提前来临。他们将要面临一次“最终解决”。
《扫罗之子》讲述的是匈牙利犹太人在集中营里的生活。与一般集中营题材的电影不同,《扫罗之子》关注的是一个特殊的犹太人群体——所谓“特遣队”,也就是那些在集中营做劳工,专门负责清理受害犹太人的遗物和骨灰。他们在受害者进毒气室之前,负责搜检受害者的贵重物品,在受害者的尸体上拔除金牙,推送尸体进焚尸炉,以及清理焚尸炉里的骨灰。因为这一工作的需要,他们得以暂缓被处死。也就是说,他们比自己多数同胞要活得更长久一些。当然,正如卡夫卡在《诉讼》结尾处所说的,他们的耻辱将更长久地存留于人间。不仅如此,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工头,甚至还获得了某种特权,可以有一定程度上的行动自由,可以不参加体力劳动而只负责监工和清点人数,等等。但这种侥幸并不能改变他们最终也要走向焚烧炉的命运。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也有秘密联络准备起义的,企图通过暴力手段,并通过向外界求援,而得到自我解放。他们如同罗马时代的马加比起义及其后来的“奋锐党”人。
集中营生活,是世界生活的极端化。而人类世界的极端化生存处境就是地狱。在这个地狱般的空间里,观众们不难看到,这些犹太人跟人们通常所理解的犹太人大不相同,他们跟敬虔、谨严之类的品质无关,也听不到他们的哀怨和祷告。在他们的生活中,看不到信靠、看不到盼望、看不到慈爱,甚至,连绝望也看不到。那里是一派虚空,是昏暗、混沌的深渊。电影镜头所表现出来的也正是这样一种情形。身处苦难深渊,犹太人,至少是所谓“特遣队”的犹太人却没有仰望耶和华,甚至连仰望的意识也都谈不上。看来,即便是犹太人自身,他们的宗教意识及其历史连续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被切断,或陷于遗忘的迷雾当中。
犹太人通常给人的印象是,若是没有痛苦与敬虔相混合的情感状态,犹太人就不成其为犹太人。然而,漫长的流离生活,长期被主流文化压制和边缘化的处境,犹太人社群面临着来自不同文化的冲击和文化同化的压力。19世纪以来的犹太人,其“犹太意识”已是日益稀薄。19世纪末的犹太精英意识到这一文化危机的严重性,他们试图重建犹太教信仰,哈西德主义和卡巴拉主义的兴盛,体现了他们的这一努力。但在普通犹太人那里,要看到这一文化重建的结果,仍遥遥无期。在这种情形下,犹太人只能面临两种选择:要么默默忍受,苟且偷生(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要么奋起反抗,自我拯救(事实证明这也是不可能的)。
看不到信靠、看不到盼望、看不到慈爱,甚至,连绝望也看不到。
面对集中营,人的理性和尊严显得不堪一击。人性被彻底摧毁,只留下原始本能:生存。更为吊诡的是,现代国社党的这一疯狂的手段,同时又是人类理性的一部分,是理性设计的结果。这是人类靠着自身理性而走向危机的严酷证据。他们在制造人间天堂的过程中,为自身制造了更为真实的地狱。
在地狱之中,人能做什么呢?从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依靠本能而生存。人的行动皆出自人的动物性的本能,无论是顺从还是反抗。人服从于其求生本能而存在着,但实际上却是在迈向死亡。从进入到集中营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死亡,即便他尚未进入毒气室和焚尸炉,他也早已死亡,剩下来的是一具行尸走肉。另一方面,他们的反抗的价值也很可疑。与其他受凌辱的民族的反抗不同,作为一个族群,犹太人的反抗显得尤为不可能。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国家作为支撑。即便反抗成功,他们依旧无处可去。对于犹太人而言,整个世界不过是一个面积更大的“集中营”而已。他们依旧无法作为一个国度而得胜,无法赢得一个可度量的物理空间。他们的得胜,唯一可以凭的,只有族群的精神性的和属灵的层面。若是在这些层面未能获胜的话,他们乃是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扫罗在地狱般的集中营里,也像个局外人。但他不是存在主义者。直到一位男孩的死,扫罗的生命状况方得以改变。男孩的死点燃了扫罗内部业已熄灭的属灵余烬。无论出于何种理由,“葬礼”成为扫罗接下来的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他存在的唯一目标,就是为刚刚死去的儿子举行一个符合犹太教教义的葬礼仪式。为此,他必须寻找一位合格的拉比。他对四周的苦难麻木不仁,对同胞们的反抗计划也无动于衷。他的全部行动都集中在寻找拉比上。可是,他竟找不到。要么是不合格,要么是拒绝承担拉比职责。最后,冒着生命危险找到的一位,竟是假冒的。最终,他不但未能如愿为死者举行葬礼,他自己以及他的同伴们也都成为死者,并且不会有人来为他们举行葬礼。
男孩的死点燃了扫罗内部业已熄灭的属灵余烬。
从人类一般立场看,他所做的看上去完全是自私自利的行为。不仅自私自利,甚至还在客观上造成了对他人的伤害。他在四处奔波寻找拉比的时候,将起义者让他转交的爆炸物给弄丢了,导致起义行动的威力大大受损。为了一位已经死去的男孩的葬礼,是否值得投入自己的生命安全,乃至其他人的生命安全。然而问题是,计算行动是否“值得”的伦理学,必要将伦理问题引向其反面。我们这些集中营之外非犹太族裔的人,可以有非常多的理由认为扫罗的行动不仅是徒劳的,同时更是无益的。他应该彻底放弃这一行动,进而加入到抗争的行列当中去。一旦进入到这种“会计伦理”逻辑,精神及属灵的考量,必要退后。
集中营“特遣队”里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的犹太人,心中似乎没有上帝,他们对得救完全丧失了信心。同样,那些装备起义的犹太人,心中同样没有上帝。他们打算依靠人自身(自己或他人)的行动来拯救。人们很希望看到一场真正的英雄悲剧,希望看到爆发一场蓄谋已久的伟大起义,让那一包被扫罗遗失了的正义炸药,把邪恶的集中营炸个粉碎。
一场真善美战胜假恶丑、正义战胜邪恶的伟大战斗,哪怕是一场失败的战斗,悲剧的结局仍可以激发幸存者的正义感,并给人们带来净化与升华的美学体验。这是人本主义者所能够理解。然而没有。这一切也没有发生。从根本上说,人本主义从一开始就失败了,从集中营、焚尸炉建立起来的那一天起,就彻底失败了。虽然也会有某一场起义可能成功,但从根本上说,人类所建立起来的正义已经失败了。靠着侥幸、靠着偶然性来获得的成功,并不能挽救这种失败。正义靠的不是偶然性。
根据一般伦理学原则,扫罗的行动毫无意义。
没有上帝的公义,人世的公义也就不存在。在人世间,没有什么能保证公义,这一点,犹太人比任何一个民族都要清楚。正因为看不到获救的迹象,才需要上帝。不然,人们只需要自己或他人。上帝恰恰是在人类完全没有了指望的境况下,需要单单仰望的存在。在没有希望的时刻,上帝才与仰望他的人同在。无神论者来判断是否有上帝,这本身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进而,从根本上说,上帝完全不是一个“有或者无”的问题,而是一个我们这些受造物能否相信和能否感受到其存在的问题。只要人类还在打算按照自己的理性和力量行事,上帝就隐匿不见。如果不能理解这种“上帝的隐匿特质”(God being hidden features),我们就无法理解犹太人的信仰及其苦难历史,也无法真正理解上帝。
然而,我们依然要追问的是:在集中营里,上帝还在吗?上帝在哪里呢?在犹太人被屠杀的时刻,那位曾经拣选他们,并带领他们的上帝,如今又在哪里呢?这确实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犹太学者Ignaz Maybaum认为,大屠杀是替代赎罪的终极形式。犹太民族成为代替人类遭受毁灭性的惩罚,“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是人类的罪的替罪羔羊。”不错,扫罗的行动几乎是毫无结果的,并且也很难计量其价值。但是,唯有扫罗的行动,是出自超越于本能之上的动因。他所持守的却是一个族群的精神价值核心的一部分。鉴于这个族群是神所拣选的,因此,从根本上说,它就是人类的精神价值核心的一部分。
可是,葬礼意味着什么?人们需要一场葬礼吗?尤其是在集中营这种地方?并且,人们需要一场为一位身份可疑的男孩所举行的葬礼吗?德里达将哀悼解释为“记忆”试图抵达“自我”的努力,将缺失的“他者”内在化并加以保存的努力。在此路径中,记忆遭遇的多义性歧途,构成了我们与时间和自身及他者生命的复杂关系。但在扫罗这里,没有“自我”,甚至连“他者”都没有。因此,不仅是没有德里达所说的“真实的哀悼”,连“虚假的”哀悼都谈不上。同时,扫罗的哀悼,也不是指向记忆、自我认知、他者化……等等诸如此类的精神活动,而是指向那个更为隐匿的某物。而扫罗不惜一切代价所要追寻的那个“隐匿”,只能是隐匿的上帝,显明上帝之隐匿性的可能性。这是一根牵动深埋在犹太人意识深处的族群记忆及其“犹太意识”的阿里阿德涅线头。虽然隐约难辨,但却是唯一的线头。一旦被抽动,全部的记忆团块就有可能被伸展。
虽然隐约难辨,但却是唯一的线头。
哀悼不仅是信仰的起源,也是以色列民族复兴的最为根本的希望所在。但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哀悼并不仅仅是一种诉诸于情感和情绪的哀悼,不只是一种属血气的仪式,而是属灵的仪式,是吁求与神同在、与神同哀的仪式。没有神的同在的哀悼,就没有属灵的意义。而对于以色列人来说,必须要有掌握灵界权柄的神职人员,诸如拉比、祭司之类的赞美和祈祷,才能够与神联结。男孩之死,是一丝微弱的光,含义不明的光,但仍是一种光亮,烛照了集中营的昏暗。扫罗未必很清楚他所持守的究竟意义何在,至少他没有陈明。但他的行动的意义无可置疑超越了集中营,超越了集中营内外的全部行动,也超越了人类固有的恐惧和自我肯定。也唯有这种超越了环境、超越了世界的行动,才具有了凌驾于物质与精神之上的属灵含义。
在扫罗所处的空间里——根本看不到天父上帝存在的位置。因此,我们并不能夸大扫罗行动的价值。但依靠一点点对葬仪的固执要求,来维持与神之间脆弱的、几乎是毫无希望的联系,维持作为犹太人的神学认知,也是在维持这个族群的意识中残存的一线信仰之光。从被杀死在手术台上的儿子身上,扫罗看到了某种他不曾看到的东西。这是一种逆向的寻求,从地狱开始的逆向寻求,而且,在地狱中,也只能逆向寻求。正是因为死,生的意义才被显明出来。扫罗的行动,见证了在地狱中,信仰是如何萌芽的。对死亡的敬畏和哀悼,是信仰的重要的心理原始驱动力。
正是因为死,生的意义才被显明出来。
今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透过犹太人的遭遇,得以看见人处于生死攸关的“洞穴”中,在毫无盼望的末后日子里,所能够依凭和仰望的事物何在。而且,正如瓦尔特·本雅明所说的:“只是因为有了那些绝望的人,希望才赐予我们。”今天,我们有幸得知,上帝对以色列人的应许不会改变。犹太教士、神学家Emil Fackenheim在谈到“大屠杀神学”所面临的挑战时,总结道:“永远不要对上帝绝望,至少我们在希特勒死后,赢得了胜利。”以色列国的建立,就是一个确据。“耶和华应许赐福给以色列家的话,一句也没有落空,都应验了。”(约书亚记21:45)
影片最后,在扫罗的幻觉中出现了一位男孩,像是扫罗的儿子的复活。尽管犹太教教义在“复活”问题上意见不一,但他们普遍认为,先知常常以复活的方式重返人间,并预示着弥赛亚的降临。弥赛亚是否将以孩子的形象出现?这在犹太人那里,却并非太有把握的事。导演的设计显示出了这种犹豫不决的态度。小孩以他的沉默和逃离,离开了死亡的现场,逃亡者并没有得到拯救。作为犹太人,导演依然只是站在“旧约神学”立场上来理解对于拯救,理解对弥赛亚的盼望。但在基督教的“新约神学”早已作出了坚定不移的判断——救赎不是出自便雅悯支派的“扫罗之子”,而是出自犹大支派的“大卫之子”(大卫的后裔)。他就是拿撒勒人耶稣。那个诞生在伯利恒客栈马槽里的婴孩,他就是上帝的儿子,是以色列人一直在盼望的弥赛亚。他将作为上帝的羔羊,在十字架上担当了人类的全部罪孽,为人类成就了挽回祭。
“只是因为有了那些绝望的人,希望才赐予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