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的“主体足球”是怎样炼成的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6月25日 09:32 南方周末
导语：“集体主义至上，这即是朝鲜足球队的核心精神，也是这个国家所推崇的主体思想，”目前居住韩国的朝鲜国家队前主教练文基南告诉媒体，“这项体育运动对于凝聚人心再适合不过了。”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潘晓凌 实习生 刘高阳
在球场上，朝鲜人延续了他们在世界舞台上的一贯风格：极度的防卫意识，伴随极度的骄傲与自豪，而后陷入僵局。
6月21日，平壤时间20时20分，2010年南非世界杯小组赛朝鲜对葡萄牙开赛前10分钟。在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首都平壤的一套公寓内，李明日和他的家人守在电视机前，等待比赛直播的开始。
李明日一家所等待的堪称朝鲜的历史性一刻——这将是朝鲜民众经历的第一次电视直播。此前，除了天气预报，朝鲜的电视机里从未播出任何未经事先编辑处理的画面。
这对于李明日自己也有着特殊的意义，他的弟弟李明国正是朝鲜队的1号门将。李明日期盼在电视里看到弟弟实现出征前的“血誓”：“像保卫祖国大门一样守住球门”。
这是美联社记者在平壤拍到的一段简短的画面。与此同时，平壤的街道几乎空空荡荡，电车里已经没有乘客，习惯加班开工至深夜的工厂也提前宣布下班，家里没有电视机的人们在有序的组织下聚集在放映室等公共场合——没有人想错过这意义非凡的时刻。
这一切据信都得益于朝鲜领导人金正日的决定。韩国媒体报道，金正日可称超级球迷，68岁的将军在世界杯期间连续熬夜看球。在小负5届世界杯冠军巴西队的上佳表现之后，金正日下令朝鲜中央电视台直播朝鲜队的第二场小组赛。
直播按时开始，李明日一家四口坐在铺有红地毯和泡沫垫的地板上，全神贯注于比赛画面，他们显得有些紧张，几乎没有相互交流。朝鲜队表现尚可，在上半场结束前被葡萄牙队攻入一球之后，一家人在美联社的镜头前轻轻叹气。
中场休息期间直播继续，直播信号来自马来西亚，电视里回放着世界杯历史、最新赛事表，以及来自“资本主义世界”眼花缭乱的广告。李明日显得不太习惯，在他的祖国，没有市场经济、官方禁止自由贸易与私有产权，所有生活必需品均由国家分配，包括他住的房子。
下半场形势急转而下，看到弟弟从自家球门捡出对方的第四个进球时，李明日从地板上弹了起来。这一悬殊差距出乎李明日的意料，也显然与金正日将军的期待背道而驰。
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电视机里，几乎所有熟悉足球的观众都会发现奇怪之处：第一，朝鲜队整场放弃赖以自保的防守战术，改与强大的葡萄牙对攻；第二，主教练布置的对攻阵型却是老一套的541，绝大部分时间只有他们的明星球员郑大世一人在前场孤独地奔跑和匆忙地射门。这实在是一种既过时又难以理解的打法。
赛后韩国媒体报道，朝鲜队主教练金正勋承认，采用攻击性打法，很大程度上是受国内电视直播的影响。在球场上，朝鲜人延续了他们在世界舞台上的一贯风格：极度的防卫意识，伴随极度的骄傲与自豪，而后陷入僵局。
这场由足球推动的小小的朝鲜社会变革，一开始就受到如此戏剧性的挑战。这一幕如同44年前朝鲜首次打入世界杯，以闯入八强的惊天表现在“资本主义阵营”里获得承认与尊重，可最终，这颗小球还是没能转动大球，一沉寂，恍然已去44载。
过去44年间，这支历史上的传奇黑马球队经历了什么？在一颗小球撬动下的神秘国度可曾有过变化？
朝鲜式意志的力量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必胜的信念，也可以看作是朝鲜式的意志的力量。”
当朝葡大战的比分被人为锁定在0∶4时，坐在电视机前的朝鲜球迷有的已开始放声大哭。这也许是朝鲜史上在国内媒体中播出的最失控的新闻。
尽管如此，世界杯开战后，朝鲜民众也卷入了狂热之中。据韩国《朝鲜日报》报道，朝鲜中央电视台此前播放比赛录像的时间为平壤时间21点，几乎所有人都掐着时间往家赶，平壤松信服装厂一名干部说，工人们一致决定在晚8点前结束生产回家。
21点一过，平壤街头空无一人，只剩下前后两任领导人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大幅画像与塑像在注视着安静却暗含沸腾的城市。
6月16日，朝鲜对巴西比赛结束4小时后，朝鲜中央通讯社向国内民众报道：“朝鲜队在先失两球的情况下不失信心，……攻入一球”。据韩国媒体描述，在没有酒吧等娱乐场所的平壤，“仍能感受到每户人家窗户里冲出来的激动与狂喜”。
事实上，这股热潮自2009年6月朝鲜队战平沙特，时隔44年重获世界杯入场券起，就开始以朝鲜式特色席卷全国。
欢迎英雄凯旋的规格、场面与44年前几乎如出一辙——朝鲜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当时的画面显示，上千名平壤市民手持鲜花等候在机场，国足们下飞机时排成一队，穿过欢迎队伍时高举双手，高呼三声“万岁”。车队进入平壤市区，受到上万群众夹道欢迎。
随后，队员们来到位于市中心的万寿台金日成铜像前，向这位已故国家主席献花和汇报战果。那里正是朝鲜参与的所有国际比赛的起点与终点。2006年，朝鲜女足出征世青赛前，队员们在那里每人撮起一捧泥土放入一个小口袋随身携带。这被认为是朝鲜队夺得女足世青赛冠军的最重要因素。
彼时，朝鲜的电视、报纸均在头版及重要位置登载这一盛事与国足们的英雄事迹。朝鲜足球研究协会发表最新研究报告，朝足南非世界杯目标是打入决赛。《民主朝鲜》刊登评论总结出朝鲜足球的四项先进性，分别是：思想战，斗争战，速度战与技术战。
在朝鲜党和政府看来，足球的奇迹适时地增强了民众的向心力、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与工作的朝气。朝鲜队的世界杯征程由此被赋予了别样意义。
世界杯临近，朝鲜国内媒体开始连续刊载世界杯专题，绝大多数体育新闻都与国家及国家最高领袖密不可分——经国家领导人特批，国家队员火线入党；出征南非前，队员纷纷写下血书以表决心；国家队主教练金正勋表示，朝鲜队将打入最后的决赛，以胜利给金正日将军和共和国人民带来快乐。
抵达南非后，朝鲜队甚至将酒店退房时间定为7月12日——世界杯决赛的第二天。“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必胜的信念，”一名足球评论人士说，“也可以看作是朝鲜式的意志的力量。”
姓“集体主义”的足球
“这项体育运动对于凝聚人心再适合不过了。”
世界杯期间，朝鲜《新闻联播》有关国家主席金正日现场视察的报道变少了。韩国媒体称，由于连续熬夜看球，金正日适当减少了对国家事务的直接指导。
根据朝鲜中央通讯社报道，金正日最近一次露面，正是6月19日视察位于平安北道一座新建的足球场，他对选址极为满意，并敦促施工单位加快建设进度，“因为现在朝鲜必须大力发展体育事业”。
这将是朝鲜第九个专业足球场，其中最大的五一体育场高达8层，设有1300多个房间，球场可同时容纳15万观众。
超前的硬件投入与朝鲜两任国家主席热衷足球运动直接相关。在金日成体育场的一面墙上，分别挂着金日成和金正日观看球赛的巨型版画，并详细记载着他们在此观看球赛的年月日。足球经纪人宋青云说，两人都各有几十条观赛记录。宋曾联系数名朝鲜球员到中国俱乐部踢球，对朝鲜国内足球非常熟悉。
韩国媒体报道，金正日从小就喜欢踢足球，听说有球员吃不饱，他会发火。2008年11月，朝鲜中央通讯社为澄清国际上对金正日病危的猜测，发表了一篇配图新闻，图片显示，金正日正在观看一场人民军足球队的比赛。
据说除了足球，金正日还热衷篮球，尤其喜欢NBA明星乔丹。一名美国的朝鲜专家透露，金的书柜里保存有乔丹在公牛队期间几乎所有的比赛录像带，2000年美国前国务卿奥尔布赖特访问平壤时，投其所好，送了一颗乔丹亲笔签名的篮球。
领导人的爱好直接影响着朝鲜体育的发展方向。足球经纪人宋青云说，朝鲜国内曾因此掀起一股篮球热潮，年轻人纷纷以打入NBA为奋斗目标。但限于朝鲜人的身材特点，这股由最高领导人引发的篮球风潮逐渐平息。
在朝鲜，足球的国球地位不容撼动。朝鲜的《体育日报》只有四个版，足球新闻独占三分之一；平壤街道上，足球运动员的雕像随处可见；邮票上也有足球明星的身影，那是1966年打入世界杯八强的传奇英雄朴斗益的英姿；学校里、街头、厂房前，总聚集着一群专注踢抢着一颗球的孩子。
“朝鲜的父母热衷于将孩子送去踢球，”宋青云说，“这和眼下中国的父母正相反。”
进入国家队，是所有把孩子送去踢球的父母的最大心愿。一旦成为这项备受国家领导人重视的球队的一员，就真正成为了国家的人，享受到普通朝鲜民众难以企及的福利与生活保障：朝鲜国足队员平均月薪折合人民币80元，这已属中上的收入平时是用不上的，作为国足队员，从柴米油盐到公共汽车，全由国家分配或免费乘坐；因年龄增长退役后，国足可被保送入大学，而朝鲜高校的录取率仅为10%；毕业后，他们或入职政府部门，或任足球教练。现任主教练金正勋正是这一人生道路的典型。如果踢出了成绩，国足们还有额外的丰厚奖励。据朝鲜媒体报道，为国家打入南非世界杯的国足们分别获得了“人民体育人”与“功勋体育人”的荣誉。出乎外界大多数人意料，其中最具诱惑的一项奖励是解决平壤户口，这对于户籍与所能享受的国家分配直接挂钩的朝鲜人而言，贵比黄金。
这还不算最高荣誉。足球经纪人宋青云曾从朝鲜一位官员处得知，1966年英国世界杯上打入意大利队一球的功臣朴斗益，获得来自最高领导人的亲自奖励：一辆奔驰及一套平壤的公寓，据说公寓共有七八个房间。
中小学校是朝鲜培养足球后备人才的最基础的场所，几乎每所学校都设有体育团。孩子们在那里学到的不仅是足球技术，集体主义的战斗精神更是被从一开始就强化的一面。在此基础上，有天分的孩子会被选入专门的体育学校继续发展，然后被各国内俱乐部挑选。
“集体主义至上，这即是朝鲜足球队的核心精神，也是这个国家所推崇的主体思想，”目前居住韩国的朝鲜国家队前主教练文基南告诉媒体，“这项体育运动对于凝聚人心再适合不过了。”
翻检历史可知，上世纪60年代，金日成也曾派人前往中国考察，对中国刚刚建立起来的庞大严密而高效的体育机制赞不绝口。朝鲜对这一体制全盘接受沿用至今。
朝鲜最开放的领域
在金正日的直接关心下，足球甚至一举成为这个国家最为开放的领域。
耐人寻味的是，作为被朝鲜授权介绍朝鲜球员赴中国踢球的经纪人，宋青云坦言，到现在为止引进朝鲜球员的案例基本都是失败的，“他们作为一个整体战斗力很强，但是作为个人，优势却不明显。甚至在融入球队集体方面都有障碍”。
宋青云成为朝足代理经纪人，也是近三年的事情。这一与国际接轨的变化，与金正日于2007年在一场球赛上的感慨直接相关。彼时，朝鲜刚经历冲击2006年韩国世界杯失利，且输给了视为敌国的日本。韩国媒体报道，输球后的国家队有官员受到处罚，但局限于调离岗位一类措施，与外界风传的“送去煤矿挖煤”并不符合。
“金正日将军说，应送些优秀的球员到国外的俱乐部去磨练，开拓视野，提高水平。”宋青云回忆。
在最高领导人的直接关怀下，朝鲜体育指导委员会迅即表示，只要有国外的俱乐部看上朝鲜球员，一定放行。2007年起，朝足纷纷走出国门，包括目前为人熟知的10号洪映早等十多名队员，分别效力于俄罗斯、中国、韩国和日本联赛。朝足队员出国的比例，甚至高于中国足球队。足球，不但是朝鲜的国球，甚至一举成为这个国家最开放的领域。
宋青云说，欧洲、亚洲不少足球俱乐部对朝足队员颇有兴趣，一是朝足勤奋肯拼，二是价钱便宜，三是有新闻噱头。
第三点是几乎所有接收方秘而不宣的集体心理。尽管在过去三年内朝鲜足球已在人才流动上积极与国际接轨，但毕竟还是摆脱不了朝鲜特色的“蚊帐式开放”——让些许新鲜空气进来的同时，将资本主义的“苍蝇”和“蚊子”严严实实挡在外面。
据一名长期报道朝鲜新闻的国外同行透露，朝鲜留洋球员都配备有一名类似“政委”的工作人员随同，除了为球员做日常翻译工作，还肩负着防止“外界敌对势力可能对球员造成伤害”的重任。
拘谨、克制、抵触交流，手持“金日成语录”，是一些外媒对朝鲜外籍球员的印象。中超成都谢菲联队领队至今对朝籍球员梁明日印象深刻，“几次比赛结束后，我们都想邀请他去KTV放松一下，喝几杯啤酒，他总是礼貌谢绝。他每天都保持严格的作息规律”。
每当国内足球赛事临近，这些朝籍球员必须立即回国。国内有受国家最高领导人高度关注的各项足球赛事等着他们。
朝鲜国内联赛与中国上世纪80年代类似，分为春季与秋季。春季场名为“技术革新竞技大会”，秋季场则称为“共和国选手全大会”，接近中国以前的“锦标赛”。朝鲜至今没有国际意义上的俱乐部，所有球队全部由国家经营。
一名朝鲜足协官员曾向媒体透露，朝鲜球员几乎所有时间都处于训练状态，这种训练方式过去几十年从来不曾改变，“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用干，什么都不必操心，一切都由国家安排好。他们只需努力为国家打入世界杯。”
时隔44年，当朝鲜再次打入世界杯时，世界对这个国家及其足球队的印象与感官与近半世纪前居然没什么变化。朝鲜仍然被称为“最神秘的国家”，朝鲜队仍然被称为“最神秘的球队”。在世界杯官网上，对朝鲜队主教练金正勋的简介里注明，“我们对他知之甚少”。
弹钢琴的人远在天边
朝鲜足球本可引领着它的国家走得更远，只可惜小球没有进一步推动大球。
在对决巴西与葡萄牙两场大战上，朝鲜球迷稀少如沧海一粟，却极其抢眼。赴南非看球的前体育记者关军说，他们在人海中很好辨认，“明显的拘谨”，进出场都由领队带领、统一指挥，在领队下统一口令后才会坐下。
此外，朝鲜球队的训练场所，除了不到十名来自朝鲜的记者，其他所有媒体不得进入。主教练金正勋言辞保守，很少接受访问，留给媒体深刻印象的细节是几次言辞纠正韩国记者关于“北朝鲜”的称呼。一名长期关注朝鲜队的中国体育记者认为，他们很难把握未经组织安排的个人回答，所以拒绝回答是最安全的方式。前车之鉴是朝鲜首名获得奥运金牌的射击运动员李浩俊，在回答记者提问时，他说自己是以“瞄准敌人心脏的心情”射击的。这一表述在国际体育界曾引发巨大波澜。
这支神秘之师甚至超越乱成一锅粥的法国队，成为本届世界杯上八卦消息最为泛滥的球队。流传最广最惊悚的版本是：球员踢输了就要回国挖煤。而这一消息并未被朝鲜队官方确认或否认。
在极其有限的场合，朝鲜队员还是向外媒展现了他们的友好与自信。在对决葡萄牙之前，朝鲜球员在媒体的围观下玩起了桌上足球。在他们住所附近，媒体也拍到朝鲜球员为粉丝签名的镜头。这些举动都赢得了不少媒体的正面评价。
但相比44年前英国世界杯，现在的这支朝鲜队在开放程度上还多有不及。这很可能跟球队在世界赛场上所能获取的“国家荣誉”的程度直接相关。朝鲜队在那届世界杯上创举性地闯入八强。彼时英国仍然拒绝承认朝鲜政府的合法性，但最终同意在世界杯的会场上奏朝鲜国歌升朝鲜国旗。在这一双方努力下的政治破冰之举后，朝鲜队甚至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朝鲜队比赛所在城市为英国产业工人聚集地，他们几乎一边倒地成了这支陌生球队的粉丝。英国导演丹尼尔·高登拍摄的纪录片《人生的赛事》显示，在朝鲜最终以3∶5败给葡萄牙队准备回国时，英国球迷们围住他们乘坐的大巴，将笔记本、书籍、T恤扔进大巴，请求他们签完名，再扔出来。
那是一个“敌人阵地”上的朝鲜时刻。朝鲜足球本可引领着它的国家走得更远，只可惜小球没有进一步推动大球。1966年世界杯结束后，朝鲜足球连同它所在的国家，再一次消失隔绝于国际视野。在那个自成一体的孤独的国家中，这支受最高领导人直接关怀的球队及其所凸显出的集体主义精神，伴随这个国家与人民捱过了国际封锁、上世纪90年代的大饥荒、21世纪的朝核危机……
在2010之后，谁也无法预测这支神秘之师重回到世界杯赛场的时间表。我们无从得知在0∶7惨负之后，他们还会不会直播朝鲜与科特迪瓦队的最后一场小组赛。传奇足球教练梅诺蒂曾经如此分析：足球就是一项8个人抬钢琴3个人弹钢琴的运动。而就如网友评价，对于朝鲜队，它的所有队员，甚至朝鲜足球本身就是钢琴，弹奏者却远在遥远的天边。44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在瞬息万变，而它的曲谱却始终似曾相识。
(朱慧灵、林仲旻、丁补之对本文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