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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月10日,即阴历丙戌年十二月十五日,北京没有下雪。
要不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暴雪覆盖大半个中国,张振实本不会对当日的天气格外留心。相反,对于他来说,那一天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自己和另外14 个年轻人一起,从此踏入人生的另一道门: 空门。
和尚
一入空门“弃亲割爱”
“就像是入学一样。”看着石桌上困顿了许久、终于酣睡过去的小黑猫,如今以贤实法师
的法号示人的张振实说。
“ 入学典礼” 发生在北京龙泉寺,“ 入学仪式”是剃度,剃度师是寺庙的方丈学诚大和尚。
按照载有复杂仪规的《剃度沙弥正范》, 他们要在主持的法座前合掌、长跪、拈香三瓣,闻磬声顶礼三拜,回答主持例牌的“质询”, 表明自己厌俗之心已决,学道之意愈坚,“ 故
今恭诣座前,慈允披剃”。在辞谢父母恩、师长恩后,经过一番忏悔,求度者们接受主持的灌顶剃发,从此“爱缠永绝,福慧日增”。
“ 那天有四五位法师的父母来了,看着他们剃度,” 贤实说,“有的父母哭了。”
贤实的父母没有来。实际上,他与家人的诀别发生在三个月前,只是两度不欢而散。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净人”, 即准备出家、在寺庙接受学习和考验的准出家人。对于净人
们来说,龙泉寺就像是一所预备学校,他们除了要上殿、过堂、出坡劳作外,还要诵读佛经,学习论典,以便适应日后的出家生活。在犹豫了许久了之后,他决定不再隐瞒,致电父母,
告知自己即将出家。
“2007 年11 月,父亲和母亲来了。母亲哭了,父亲想把我拽回去。”贤实说。寺里向来是希望净人们能与父母们“和平解决”这些事情,但他和父母之间隔阂陡生,已无法当即冰释。“他们第二天就走了”。
在剃度前一个月,父母再次来劝阻。但贤实心意已决,仍不为父母的眼泪所动,双方都耗着。父母坚持了两三天,走了。“ 出家是一件好事,你们为什么不多了解我的想法,支持我呢?”贤实想不明白。他只是觉得,既然要修行,必然要“弃亲割爱”,不能任由这俗世的情牵绊了自己。
“爱缠永绝”
贤实不像是一个绝情的人。如果不是僧袍在身,他的光头就像是—— 一个随性的小伙子在夏天来临之前所做的错误决定。他戴着略窄的眼镜,部分遮住那挺拔的眉毛,说话时,头几个字总是快过后几个字,听起来对谁都有些胆怯。
典型的理科生形象。事实上,他的确是——2007 年7月之前,他是清华大学工程热物理专业硕博连读的研究生。在他过去20 年的教育中,他的理想总是在变,从科学家到企业家,从企业家到政治家,不一而足。
在清华,他和一群志同道合者天天读四书,可惜的是,“孔子说,‘ 朝闻道,夕死可矣’, 又说‘依于仁,游于艺’, 但关于生死,人应该何去何从,这一点从未讲。” 直到他接触
到佛学。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对人生系统而让人信服的解释。
那时候他有一个女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后者为了劝服他从佛学中抽身出来,特意也去学佛。后来他们分手了,再后来,她结了婚,来寺庙里看过他,“ 现在也还是很好的朋友”。
不能说贤实没有想过妥协,毕竟,“学佛不一定要出家”, 但是,“ 对世间生活的观察,让我非常失望。” 结婚、生子、工作——即使是搞科研,也多半不能避免跑项目、应酬种种,
“ 如果你要承担的话,这就是无底洞—— 无底洞啊!”他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中间他甚至想过放弃博士学位。“ 佛法在心中挥之不去,看很多事情,怎么看意义都觉得不如以前大了。”2007 年,从清华毕业后,他做了最终的决定,要出家。
“选择出家能更好地孝敬他们”
那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他知道,从此以后,自己要欠父母一辈子。远在河南商丘虞城县,世代务农的父母没有办法跟其他亲戚解释: 孩子博士毕业了,现在北京哪里高就
啊?一接到这个问题,父母就只能躲,后来躲不过去了,他们只能撒谎:“孩子在北京一个慈善基金会做义工。”
虽然贤实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但对于父母来说,贤实无法结婚生子,毕竟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贤实出家后,父母又来探望过三四次。 “他们开始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贤实笑着说,“因为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
有两次,父母就在龙泉寺住了下来。寺里长着六百多年的翠柏,还有千年的银杏和古柏。他们发现,不仅仅是他们的孩子在龙泉寺落发,在上百名居士中也有别的父母,在孩子上完早课后,跟孩子打招呼。
“在寺院住了一段时间后,他们竟开始喜欢寺院的环境,” 贤实发现,“ 甚至我爸爸突然有了一种动力,就是赶紧回家把农活干完,然后来寺院里住。”
龙泉寺是2005 年正式开放成为佛教活动场所的,迄今为止,已经举办了多次法会,规模和影响力都在扩大。寺院方面甚至考虑将来成立实体的养老院,以解决出家人的后顾之忧。实际上,千年禅院,百丈清规,从前一旦身入空门,就与尘世了断关系的认识和做法,已经不能适应当下的社会现实。出家可以断爱情,但亲恩如山,却再也不能说弃即弃。
“现在很多人都是独生子,孩子选择出家,不能一出家就不管父母了,这是情理上不允许的。”1980 年出生的贤实说。
他自己的心态也在发生改变。“一开始绝情弃义,到后来发现,父母还是父母。”只是,现在他的尽孝,却再也不是以俗世人的方式——挣钱,光耀门楣,娶妻生子;“你提供再好的条件,也不能从根本上消除他们内心的苦。只有自己内心的烦恼解决之后,才能解决他们的烦恼。”
更极端一点来说,“选择出家是为了更好地孝敬他们。”
父亲最后一次来是在今年的1 月。“ 是来看病,当然也是来看儿子”。除了陪父亲去中医院和西医院检查,贤实还带父亲逛了颐和园和长城。1月17 日,贤实带父亲回龙泉寺暂住,“ 到客堂挂了单,父亲便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熟识的义工和法师,就像回到了老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和僧团一起出坡,用扁担挑水——山上极寒,连寺内的水管也冻结了。上午,贤实与父亲和贤健法师偶遇,得知贤实的父亲在老家曾做了20 多年的生产队长时,贤健热情地邀请他来寺里做义工,“来到山上,还让父亲做他的生产队长吧! ”贤实插了一句,三人都笑了起来。
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贤实“全程陪伴,全力照顾,这对父亲来说是很大的安慰”。在贤实看来,这是一个永远的“还债” 过程,只是出家人的还债,债主却再也不仅仅是自己的父母,也包括天下所有人的父母。
“有抵抗力之后再放手”
贤实希望最终有一天父母可以转变观念,但父母对孩子前途的担忧,绝不仅仅是几次相见就能消除的。对于他们两代人来说,悖论在于:“ 他们来了之后,可以保证(我出家这个决定) 不是错的,但走了之后,又不能保证那是对的。” 贤实的父亲说,等哪一天时机成熟了,贤实可以回趟老家,亲自给家族亲戚们一个交代。
在龙泉寺,贤实没有“单资”, 即外界所熟知的“和尚的工资”, 一切生活用品,都可以向寺院申请,用完后归还。法师们凌晨四点早起诵经,每天上课,直到晚上八点半自习结束,一个小时后结束一天的时光。
年轻法师们很少外出,头几年都在学习佛经,而且也不能上网,“保护得比较好,有抵抗力之后再放手”,贤实笑着说,“ 信仰不是那么容易建立起来的,它需要一生去坚定和历练,
有人生的体验,信仰才会牢固。” 但他自己已经学会不再用俗世的眼光去看待很多事情,比如“诱惑”, 他会把很多问题追溯到“贪嗔痴慢疑” 上去解构掉; 又比如“烦恼”——
烦恼当然会有,“什么时候没有呢?那只能是成佛的时候了。”
目前贤实跟随学诚大和尚在广济寺驻寺工作。学诚法师同时是中国佛教协会的副会长,贤实是他的助手。这里可以上网, 小时候练过武术的贤实至今对武术喜爱有加,偶尔也会看看李小龙的老片子,甄子丹的《叶问1》看过了,“《叶问2》好像网上还没有出来”。
最近他同时在研读儒道释三家的学说,尝试通过系统的学习,与西方文化进行一个融合和交流。至于未来会不会还俗,他觉得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希望自己这一生能真正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
广济寺是一个安静的禅寺, 在元朝又名报恩洪济寺。在一个俗人罕至的下午,清风徐送,杂音不闻,我们对着一只睡猫闲聊,直到寺庙的人好心来提醒他: 该吃晚饭了。我向
他合十道别,他赶紧立定,双掌合十,又是以飞快的语速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然后才转身离去。
在斋堂里等待他的,除了盛夏的冷气,还有一碟罗汉菜、粥或者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