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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送孩子读国际学校
覃里雯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2年08月13日
几个月前,早晨6点50分,11岁的长袜子皮皮哼着歌儿洗澡,忽然对一旁刷牙的我大声说:“妈妈,这个学校真是个快乐天堂!”
她刚刚加入北京一家很小的国际学校。这个学校没有崭新的大操场和体育馆,也没有傲人的校友录,但它的老师们会每天对学生说:“你说得有道理!你很棒!”
和身边很多朋友一样,我也是中国应试教育的幸存者,虽练就一身应试本领,却花了很长时间对付教育体制的阴影。为了避免昔日重演,我先把皮皮送到一家双语学校的中国部上了几年。
不幸的是,双语学校的中国部也接受当地教委的审核,老师们的奖金还是跟本班的平均分挂钩。越是“好”老师,越容易对孩子们施展各种小型恐吓、侮辱或者冷落,逼迫他们完美地完成每次作业和考试。家长的求情只会让情况更糟,因为他们的任务是尽力配合考试机器,否则就是在砸学校的牌子。如果家长心疼孩子睡眠不足,帮着抄写课文,被老师发现笔迹不符,孩子会被罚抄几十遍。
大环境造就的丛林法则,很难辩出个终极对错,不过当中的囚徒都摸索着各自寻找出路。一个中国顶级学府的毕业生告诉我,为了绕过国内残酷的高考,一些中国学生的家庭甚至选择移民非洲小国,然后让孩子以非洲考生身份回来考国内名校的留学生考试。他告诉我:“留学生考试比国内高考容易多了。所以你现在去看有些名校的留学生部,有些院系非洲学生的毕业合影,几乎都是中国脸。”
不过,落在我这个骆驼妈妈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跟考试分数没有直接关系。
2011年7月1日前夕的周末,我带皮皮出去逛街。高兴起来,决定晚上不回家吃饭。那是夏季一个迷人的傍晚,华灯初上,我们看着街头的人群,她忽然抓紧我的手说:“妈妈,我看见天要黑了,心里就会紧张。”
我一愣,刚才明明玩得很高兴嘛。
她又释然一笑:“哦,今天是星期六,我忘了。我怕作业做不完,明天会挨老师骂。还好明天是星期天耶!”
“你作业还有多少?”我忍着心疼问。
“还剩一篇作文,一张数学卷子。”她说:“还要写一个党的历史故事——你知道什么党的历史故事吗?”
我笑了笑。
“为什么要笑?”她狐疑地问。
“党的历史故事里可有一些不好的事哦。”我望着马路随口说道,想起了刚刚读完的李敦白自传——一个热忱的美国共产党员在中国参加延安革命后的故事,怎么说呢,曲折人生啊。
“不好的故事不可以写的!”皮皮说。
我当然知道,但惊讶于她怎么会知道:“写了会怎样?”
“当然是各种可怕的结果!所有人都知道。还用说吗?”她看我的样子,一定觉得我无知透顶。
没有任何老师会这么警告孩子,但这才是让我心凉的原因。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已经悟出了她环境中不言自明的规则,不管她听到的话音是多么温柔,她当即明了了话外之意,虽然还不能清晰描述它。有一天,也许很快,她就会像温顺的牛一样,对规则不加审视,本能地躲避不可言明的暗夜。说不定还会和现在的很多年轻人一样,以此自得,甚至取笑那些敢于试图敲打这些规则的人们。
第二年,我把皮皮转到了这家国际学校。进学校之前,花白胡子的校长跟皮皮面谈。他看着皮皮的眼睛说:“我们的学校希望我们的学生都这样——”他挺起胸,“而不是这样——”他把胸佝下去。皮皮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拼命抿住咧开的嘴。
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对我说了开头那句话——“妈妈,这个学校真是个快乐天堂!”
这个学期,她英文课的小组只有一个任务:集体上网搜索材料,把苏丹内战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学期结束时,每个小组把本组的集体成就做成视频、海报和PPT,还要编成舞台剧,展示给家长们看。半年后我就看见她在舞台上扮演一个电视记者,大段大段地给大家讲苏丹内战的起因。这些作业,她都在学校完成。下午4点或者5点回到家里,就是吃个饭,玩一玩儿,和同学们上网聊聊闲事儿。
与此同时,她原来学校的同学们都在怀着戒心彼此打听:申请重点初中的个人简历要送到哪里去装订最炫?怎么才能再加一分两分?钢琴考过几级才算优秀?
又一个夏天的傍晚,皮皮和我坐在窗前吃冰激凌,忽然乐呵呵地一转头对我说:“妈妈,以前我一到天快黑的时候,就会很紧张……”这算是新时代的忆苦思甜吗?我高兴之余,居然生出一丝嫉妒。
覃里雯是作家,曾在媒体工作,主要撰写有关国际政治的文章,出版有《冷酷的新闻纸》、《思想的冒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