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谁在世上死:《北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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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4-01 10:40:28 / 个人分类:电光倒影
王怡
记得2002年,安替从延边和新义州采访回来,面有菜色,给我讲朝鲜人“闯馆”的故事。南北战争前的40年间,美国的贵格会和长老会信徒们,建立被称为“地下铁路”的秘密网络,协助了3万到10万名南方的黑奴“北逃”。150年后,这情节,又以不同方式重现在朝鲜半岛。那一年,韩国的基督徒们策划了一系列闯馆事件。3月,他们帮助25名朝鲜人偷渡,带到北京,某天清晨,集体闯入西班牙驻华使馆请求避难。那些未被武警拦下的幸运者,根据联合国1951年《关于难民地位的公约》,被认定为难民,转道送往韩国。12月,韩国牧师崔奉一等18人因协助偷渡在沈阳受审。这些事件,成功地使“北逃者”成为一个耸动国际的议题。
公约对难民的定义,是专业而慈善的。“因战争或暴力的原因,或因种族、宗教、国籍、特殊社会团体成员或政治见解,而有恐惧被迫害的充分理由,置身在原籍国领域外不愿或不能返回原籍国或受该国保护的人”。除非难民危及到了所处国家的安全,公约诚恳地请求任何国家,都不得以任何方式将难民驱逐,或送回“使其生命或自由受到威胁的领土边界”。2006年,PBS的纪录片《汉城列车》在全美播映,里面拍到了“闯馆”画面。许多组织大受触动,强烈要求美国政府增加接收朝鲜难民的指标。
当年,以色列人在迦南地设立6座“逃城”,就是古龙笔下“恶人谷”的来历。其实《难民公约》的意思,就是要求每个国家,都在同一种文明标准下,成为别国国民的避难所。换言之,是愿意接受一个公义的准则,对各国国境管理法律的突破。简单地说,只是将北逃遣返者用铁链穿过锁骨押送,还不用说回去面临终身监禁或死刑的可能,已足以构成一个收留他国国民的理由了。就如夫妻本为一体,但发生家庭暴力时,朋友或警察,都理当收留受欺辱的一方。在旧约中,先知以西结特别提到“守望者”的观念。守望者若不尽力为邻人守望,邻人的罪,就同时归在守望者身上。其实“人权”的意思,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而恰恰指向一种群体责任。你对你的邻人负有责任,这就是“人权”的起点。“人权”的意思就是对人权的守望。所以使徒保罗离开以弗所时,召集长老们来,也说,应当传讲、劝勉和警告你们的话,我没有一样避讳不说的。所以从今后,你们犯罪的血,不归在我身上。
这意味着一个民族国家,要承认自身的合法性是有缺口的。或者说,我的任何理由,都不是最高的理由。因此《难民公约》实在是人类迄今最重要的几个盟约之一。它虽不能拯救灵魂,赐下幸福;却表达着一个在万族当中施行拯救与怜悯的美善梦想。不加入这一公约,意味着你活在这一梦想之外。或者说,让别人做他们的梦吧,我们自家的梦还没完没了。
终于看到这部描写北逃者的电影,其中闯馆的镜头,和纪录片如出一辙。虽然奥斯卡评委们没看中这部韩国选送的外语片。但去年在美国国会山放映时,据说连政客们也无不落泪。导演金泰均搜集了大量资料,也访谈了许多北逃者。他这部作品,在触及的政治议题上非常克制,对朝鲜生活处境的表现,也不过于煽情。而将重心放在金龙修一家的挣扎上。龙修曾是足球选手,得过领袖的奖赏。如今是个矿工。在贫寒中,妻子得了肺结核,第二胎又营养不良。隔壁朋友偷渡回来,带回了彩电、洋酒,和许多圣经。龙修说,这是算命的书吗。朋友说,是赐人幸福的书,但千万不要让人看见。
警察从他朋友的天花板上,搜到了圣经。这家人从夜里消失了。龙修变卖了家中物件,也决心偷渡,期望带钱和药回家。几经周折,有人找到龙修和同伴,要帮他们去韩国。说韩国政府也给北逃者提供安居费。大家先很犹豫,因为听说在韩国会把活人的肝摘下来卖。最后破釜沉舟,一起闯入使馆避难。龙修的妻子病死在家,儿子小俊和朋友家的女儿美善也试图偷渡,被押入集中营。龙修取得韩国公民权后,透过教会和人权组织,将小俊救了出来。
除了闯馆外,北逃者还有三条主要通路,一是在中国北上,穿越戈壁和沙漠,偷渡蒙古。二是从中朝俄的边界偷渡,步行三千公里,前往乌兰巴托。蒙古政府愿意将难民遣送韩国。第三条路是南下,穿越大半个中国,前往缅甸、越南或老挝。2004年,曾有486名朝鲜北逃者来到越南,被允许遣送韩国。
龙修为小俊选了第一条路,却在边境遇险。小俊失散后,在茫茫戈壁上,找不到出路,最终死在与父亲伸手相望的地方。
电影对信仰的描述,也非常中和。圣经在电影中,彷佛是另一本护照,或另一个国度的宪法。信仰,则是另一场灵魂的闯馆与避难。从一个国家去一个国家的避难失败了。龙修得到妻子死讯,大醉一场,愤懑地说,只有富裕的国家才有耶稣吗?上帝为什么不在朝鲜呢?他扔掉圣经,转头而去。
这话令我哀伤。因为新教传入朝鲜是在1594年,比新教来华早了100多年。二战结束时,平壤的新教徒,甚至已占成年人口的25%~30%。这怎么可能呢,龙修怨恨上帝不在那里的地方,其实曾被称为“远东的耶路撒冷”。小俊越过蒙古国境的那个晚上,龙修终于开口祈祷,求主将孩子带回来。
但导演没有给团圆的结局。或许因为真正的避难,不在乎地理或制度上的转变。小俊特别喜欢下雨。美善告诉他,人死后会去另一个世界。小俊说,我希望那一天下雨。最后,影片用了两个贴切的场景,来诉说一个比《难民公约》更美的梦想。小俊埋葬的那天,龙修登机离开,耳边忽然听见小俊叫爸爸。他回头找寻,伫立在乌兰巴托,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最后的黑白画面,所有活过的人一起野炊,包括大盖帽的警察,也坐在草地上欢笑。弟兄和睦而居,是何等的美,何等的善。
这是精神鸦片呢,还是胜过丑恶的力量。每天,都有人死亡;每天,丧钟都为我而鸣。我翻看里尔克的诗,让一切都停在这首《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2009-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