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一篇童话的主人公:电影《自由作家》
王怡 发表于 2007-6-11 0: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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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是一篇童话的主人公:电影《自由作家》
王怡 发表于 2007-6-11 0: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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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女教师艾恩·格鲁维尔,做了两份兼职,凑够了钱,把她的学生带去大屠杀纪念馆。电影里这一幕勾起我在六月里的记忆。我在华盛顿也参观过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每看完一个厅,就到角落里去祈祷。出来后翻看留言本,有一页只有一句话,“I never come here again(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占满整个页面。我对着这页留言,心中悲叹,因为这也是我想说的。我的信心还是脆弱到一个地步,叫我不能将每一个厅、每一件具体的苦难都观摩一遍,而心里仍然有平安。我也留了言,说希望纪念馆能为不同宗教信仰的人设几间祷告室。此外,能不能再为无神论的参观者们,配备几个驻馆的心理医生呢。
那句留言,就像这部电影一样尖锐。60年前犹太人的那场苦难,至今捆绑着每一个来到大屠杀纪念馆的人。这世界的光景不过如此,人类有能力犯罪,却没能力担当他的罪。你到这里来,看见一些人所犯下的罪,而你同样也是人。你就忍不住掩面,甚至呕吐。我在那里买了两个徽章,一个是“remember(铭记)”,一个是“never again(永不再发生)”。每年儿童节一过,我就别在衬衣上。
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苦难,甚至也有自己的“大屠杀”。这部电影的背景,是美国史上最大一次种族骚乱之后的洛杉矶地区。1991年3月3日,白人警察在高速公路上拦下超速行驶的罗德尼·金,殴打这个34岁的黑人。碰巧有人拍下这段录像。1992年4月29日,陪审团认定4个白人警察无罪。第二天起,黑人爆发了大规模的骚乱。到5月1日被平息,竟有50多人丧生、2300多人受伤,约17000人被捕。
几年后,两届奥斯卡影后斯万里扮演的这位艾恩,来到洛杉矶附近一间聚集着非洲裔和亚洲裔学生的社区学校。她的话漂亮极了。她说,我父亲当年是民权运动的参与者,他一直希望我读法律。但我想,当我不得不站在法庭上为一个黑人辩护的时候,这场战争早已输了。真正的战场是在这里,所以我来应聘。
可惜我一辈子也没遇见过艾恩,尤其是在18年前。曾经有过像《死亡诗社》和几年前的《放牛班的春天》,这些关于教师的经典电影。但多少年来,艾恩是最令我感动的角色。因为这是我当年读完法律系,差不多同样的选择。但我从来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和耐心。学校把最差的一个班给了艾恩,几乎人人都是黑帮成员,人人都是种族暴力的受害者。对这些16岁的孩子来说,外面的世界就是一场战争。他们激愤地在课堂上嘲笑这位英文老师,不要给我们讲修辞,不要讲一切过于美好的东西。别以为这样可以帮助我们,别在我们面前扮演拯救者。我们一离开学校,就要活在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世界里。
当年我16岁,也一样对那些在课堂上唧唧歪歪、道貌岸然的教育者失去了信心。一个一个谎言,一遍一遍重复,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他们也敢在课堂上讲。我的青春期和这些孩子一样,课堂的意义,就是一个沙场。甚至夸张的说,就是大屠杀的继续。所以这部电影,绝不是一个好老师如何搞定一群坏学生。而是教育者如何在孩子面前,替社会赎罪,洗刷了一个成年人世界的耻辱。重新将美好的种子,放在那些如此年幼、灵魂却已斑驳苍老的孩子们心里。叫他们长大后,不用像我一位狱中朋友那样,写出下面的诗句:
我曾是一篇童话剧的主人公
我曾挥舞着双手
教孩子们歌唱
但暴虐的真相轻易地就将我
击倒。我在充满谎言的铁盒子里
挣扎,我努力说服自己做一名安静的
病人,把一口恶气吞进祖国的心脏
对艾恩这些边缘学生来说,童话简直是一个可耻的词。他们怎能想象自己是王子公主,怎能相信《诗篇》说的,“他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人,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使他们与王子同坐,就是与本国的王子同坐”。艾恩在课堂上发现一幅嘲笑黑人的漫画,她问大家,知不知道“大屠杀”。黑人的嘴唇很厚,犹太人的帽子很小。你们知不知道在大屠杀前的欧洲,也有很多挖苦犹太人的漫画?她的黑帮学生没有一个人知道。就像昨天我拿着一幅有坦克车的图片问我的学生,他们同样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人回答,是不是行为艺术啊。
艾恩对她学生的态度得不到校方的支持,老师们反感这些学生,他们埋怨这种政治正确的教育政策,赶跑了好学生。艾恩开始兼职,自己赚钱给学生们买书,带他们去外地,了解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艾恩推荐的《安妮日记》,震撼了这些孩子们。这个犹太小姑娘在二战流亡中的日记名著,让他们感同身受。她鼓励学生们像安妮一样写日记。一种真正的“自由写作”,开始释放了这些孩子们愤懑的心灵。
艾恩带他们去的那座大屠杀纪念馆,门票上有不同孩子的照片。参观者可以在电脑上查询那个孩子的资料,是死难者还是幸存者。历史的意义就是,下一代开始把自己的命运放在一个更长久的图画中去理解。原来我不是只活在1992年之后的那个世界,我也活在1939年之后的那个世界。
一个月后,那个读完《安妮日记》的女生跑来责骂艾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安妮最后还是死了,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希望”?艾恩告诉学生们,那个曾经救过安妮的女士还活在,住在欧洲。孩子们兴奋起来,开始组织义工和募捐,要赚钱邀请那位女士访问他们学校。当这位老奶奶终于来到他们中间,一个从小活在种族暴力中的男孩说,你是我这辈子唯一亲眼见到的英雄。老奶奶说,我读完了你们的日记,你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孩子们永远是人类童话的主人公。可那些曾经参与摧毁他们世界和梦想的成年人,为什么至今也不忏悔。艾恩和她的学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1997年,他们自己的“安妮日记”——《自由作家》出版,也就是这部电影的原著。2002年,艾恩和她当年的学生,一起建立了“艾恩·格鲁维尔教育项目”(EGEP),特别帮助全美那些活在种族歧视与暴力阴影下的青少年。
我能说什么呢,关于我们的艾恩,我们的童话,我们的大屠杀,我们的纪念馆,我们的课堂和我们的电影院。
2007-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