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我们安排幸福的生活:电影《拆散的世界》 -|王怡 发表于 2008-9-28 16: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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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有两句歌词,搅扰我很久。一个坚持说,“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一个又忍不住问,“亲爱的伙伴,谁为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坏就坏在,都是一位女老师教的。同一樱桃小嘴,怎能又出赞美的话,又出咒诅的言语。于是我青春期的胡须,就从这两句歌词间脱颖而出了。
如果幸福和真理有关,就如一位清教徒牧师说,在某一天之前,我们总是活在对真理“又怨恨又渴慕”的暗恋中。灵魂一天不结婚,一天都拈花惹草。
日光之下,有一件痛苦的事。如果世界是完整的,我们就有“同一个梦想”,同样的幸福,我们买票、排队,每隔三月看次手表。幸福是一种秩序,就如星球的轨迹,元素的排列,又如空中的鹳鸟,知道来去的定期。可惜从古自今,世人都有不同的信仰,来表达真理,解释幸福。巴别塔之后的世界,是被拆散的,信或不信的人其实都很痛苦,因为摆明了有许多人群,活在你的世界观以外。
就像这部丹麦电影,一个“耶和华见证人”的少女,不可救药地爱上一个无神论者。对方获知她的信仰,在商场中叫嚷,你就是那种挨家敲门,告诉他们世界末日就要来了的人啊?他一个一个,指着过往的人,挑衅说,他要下地狱吗,他呢,她呢,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莎拉说,是的,他们若不相信上帝,终有灭亡的结局。然后她哭着离开了。
诚实地说,我们总要接受一个事实,尽管我们相信宽容,是对良心自由的尊重。但不同的信仰,的确构成一种冒犯。每种不同的世界观,都在彼此定罪。坚决相信进化论的意思,就是坚决相信那些认为世界是被上帝创造的人,真是愚昧。只有一个法子,是希望他们有一天不再愚昧。而一个在公车上让座的人,也定罪了他寡情薄义的邻人。一个相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男人,一个认定“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女子,整个世界都不可救药地,要为他们的信念付出代价。
60亿人,天天磨合彼此生命里的信念,天天承受彼此生命中的决定。某种意义上,人类才是一个温暖的词语。某种意义上,人类也是一个梦魇。
你乐不乐意,这世上都有一种人叫“耶和华见证人”,他们不断预言世界末日的来临,持守各种古老的律例,与世界分离。不看电视,不读大多数的书。他们即使坐牢,也拒不参军,不动用兵器。他们拒绝向任何国家效忠,拒绝向国旗国徽致敬。他们更匪夷所思地,拒绝在任何情形下输血。你可能压根不信《圣经》;我相信《圣经》,我却不同意他们对圣经的解释。如此,这种人的存在,对我们的自由观与知识论,构成了什么挑战呢。
在我的信仰里,一定有是非对错。但我依然认为,任何人群的存在,都是对世界的祝福。否则他们就不会存在。可惜差不多还有近20个国家,是不同意我的。他们至今不承认“耶和华见证人”教派的合法地位。这些家伙的信仰,对国家的主权实在构成一种最尖锐的藐视。让一些国家,不愿承认自己的权力是残缺的,也不愿承认自己的信念可能有错。
法国是一个例子。两年前,在巴黎国民议会外的一间咖啡馆。我和国会宗教委员会的一位顾问,巴黎大学的宪法教授,谈到法国的几种非法宗教。他举例说,譬如耶和华见证人,因宗教原因拒绝输血,这是不可被接受的。我说,你的意思是不可被一个启蒙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价值观接受。换言之,你的意思是,启蒙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价值观,就是法国的“国教”。在法国,不允许有人持相反的信念。凡相反的信念,都以“国家”的名义被宣布为愚昧、错误和非法的了。
很遗憾,那天我们差点吵翻天。我解释说,我是基督徒,我并不认为拒绝输血是理性的。但为什么不愿承认病人和未成年人的家长,是他们自身利益的“最高裁判者”呢。换言之,为什么他的信仰不构成他利益的一部分呢。后来我急了,说,为什么不学美国,不学陈水扁,却要学法西斯?
对耶和华见证人的态度,是自由或非自由政体的试金石。纳粹时代,德国几乎只有一个人群,拼死拒绝行希特勒款式的敬礼,拒绝参军,也拒绝宣誓效忠第三帝国。这就是耶和华见证人。希特勒把他们投入集中营,佩戴“紫三角”袖章,前后处决了1200多人。与此同时,在美国,这些木鱼脑袋同样拒绝参军,他们的子女也拒绝参加学校的升国旗仪式。他们竟然说,向美国国旗致敬,和向希特勒致敬礼,都一样的邪恶。
我查阅美国的宪法判例史,惊讶地发现,近百年来,美国在第一修正案和言论自由等议题上的进步,几乎处处都留有耶和华见证人的名字。这一小撮异端,走在哪里,就给那里的政府惹麻烦,挑战一个文明体制对不同信仰者的承受能力。1996年,日本最高法院判决,耶和华见证人可以在体育课上拒绝武术训练。2000年12月19日,德国联邦法院的判决,终于承认他们的宗教团体地位。2001年,陈水扁特赦了19名因拒绝参军而入狱的耶和华见证人,并修改法律,设立非军事的替代役。2005年,韩国最高法院的一项判决,导致超过10,000名拒服兵役的耶和华见证人入狱。但多数大法官,在判决中建议立法机关设立替代役。
就连他们拒绝输血这种愚不可及的教条,也莫名其妙的祝福了这个世界。1994年,美国一位医生违反病人的宗教意愿,以输血方式施行抢救;被病人告上法庭。最高法院的裁决说,是病人的信仰,而不是医生的判断,决定其最高利益。这一判例直接导致了无血手术、微创手术、显微手术和人造血液技术的迅猛发展。2001年,一家加州医院,对一个耶和华见证人家庭的7月婴儿,成功施行了无输血的肝脏移植手术,引起医学界和法律界的轰动。从此,除了他们,全世界数百万因血源紧张、血液质量和输血潜在危害,而选择不输血治疗的人群,都开始受惠于这些技术。
谁为我们安排幸福的生活,谁将一个不同信仰的世界,糅合成“万事相互效力”的同一个世界。如果人注定不断犯错,谁连人的错误都使用,好叫这个错误的世界得益处。一个声音怯怯地说,不会是奥运会吧。可惜啊,这是一部人文主义式的、傲慢与偏见的电影,那个耶和华见证人家庭的少女,最终被启蒙,成为无神论者,坐上了通往春天的地铁。在导演,世界原来是平的;在我,世界被拆得更加破烂。
2008-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