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推荐阅读” 《病人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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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推荐阅读” 《病人的背后》摘自刘阳著《从失去开始的永远》,201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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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陪伴果子离世的日里,我充分认识到人的局限,属人之爱的局限,我的爱太有限了,太局促了,而我竟曾暗地自许。生活中的制约太多,我虽然懊悔,但重新来过,却并没有信心做得更好。如果不在更大、更包容、更倾空自我的爱里找到根基,我所能做的可能依然只是勉强应付、蒙混过关。
“那些边缘群体,老人、小孩、残障者、精神异常者、病人才应成为我们关注的中心。如果我们的社会是围绕着强者、领袖、竞争中的获胜者而组织起来的,那么这个社会就不可能被爱联结在一起。”
人们都是在残缺处彼此拥抱的。
病人的背后
刘阳
因为个人的缘故,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想找一本写给病人身边人的书。或许这个群体太窄了,又或者与病人相比,作者和读者很自然地更关注病患本人。所以一直没什么结果,直到偶然翻开大江健三郎的《康复的家庭》。
其实,很早就接触过大江的小说,虽然知道他的创作都是半自传性质,源自他和妻子与天生有智障残疾的儿子大江光,一同并仍在继续努力度过的日子,但小说毕竟有文体的要求,而生活中的我,已经很难再从虚构性的作品中获得鼓励。
《康复的家庭》是记录作者一家三口真实生活的随笔,最初发表在一份日本医疗团体的刊物上。不知大江先生知道我这个中国读者竟把它当作是写给病人家属的书,会做何感想?以这本书在日本的出处和反响,我料想他不会觉得太意外吧。或许应该惊讶的倒是,怎么中国读者才注意到这点这,要知道,中国的病人和病人家属的人数要远远多过日本啊。
对照大江先生的书,曾想过照样子写一本类似的东西,也不难办到吧,或许还能鼓励一些人。然而自己先怯懦了,这个社会似乎更需要坚持骂人的人和坚持逗人的人,如果忽然冒出来一个坚持鼓励人的,命运想必将迅速转化——迅速被骂人的揭黑、被逗人的解构,转眼变成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了。
要说写给病人家属的书,中国也有:周国平的《妞妞日记》,感动过许多人。患眼底癌的妞妞经手术或可健康,但即使健康也要承受失去双眼的终生黑暗。作为父亲的周,选择了不手术,他觉得女儿作为一个盲人需要面对太沉重的生活。母亲无法接受失去孩子的打击,婚姻生活成为对伤口的提醒,无从化解的人只有选择分手。
有时我禁不住想,在上帝的眼中,妞妞的父母其实比妞妞受到了更多的伤害,更象两个需要他爱的孩子。
当大江健三郎面对类似场景时,主治医生森安先生在当天的日记里不动露声色的只写下一句:“年轻的作家经过犹豫和迟疑之后,终于下决心同意儿子动手术。”这是大江面对病儿打击真实的最初反应。大江随后写到:“不动手术,光就无法生存……我经常想,仅仅是这个事实,如果存在超越人类的东西,我在它面前就无法抬起头来。但是,犹豫不决后的断然决定甚至使我产生了自己再生的感觉。”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在悄悄的生、悄悄的死亡。
2006年,有个“不通世故”的少年站出来批评周国平。这个叫子尤的孩子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站在病人的角度,站在残缺者的立场上,追问一个父亲的决定,追问一个健康的社会对待病人的态度。这个社会最流行的主义,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站在病患家属的角度,大江先生说,“不能不承认,不少福利设施只是作为拒绝残疾人的社会的一种补充形式”。当病儿大江光在母亲与老师的启发下,竟能作曲、用音乐表达自己内心世界的人性光辉时,难怪指挥家小泽征尔也流出眼泪。因为爱而产生的大江光的音乐,帮助了更多的人从身体与精神的疾病中康复。没有大江光,大江健三郎不过是个二流作家。
这样的智障孩子在我们的社会里似乎很常见吧。小时候,部队大院里也有一个傻儿子。院子里半大孩子的一项乐趣,就是没缘没故找茬儿打这个智障人,脚踢或者扔石头。当时他比我们高很多,应该已经是个青年了,打得他嚎叫连天。他的母亲有时候会跑出来哭诉,“我的傻儿啊——”,就这么一句拖着长音,没有多余的词。而这个智障青年,当发现比我们更小一点的孩子没有大人照看时,竟会跑过去挥起大手。没有人考察过,究竟是谁先打谁的。
此时,我才想清理记忆,清理作为儿童的我,对于人性之恶初次的震惊、难受、不解和参与。大江先生说,他的写作是驱除内心恶魔的一种方法。驱到哪里,驱走之后,谁又会住进来,他从未提及。或许真相就是,他不断的驱赶,又不断有新的恶产生。原来是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的老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与光共同生活……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评价这种人生遭遇的得失呢?我想,只能认为人生就是如此。能说这是幸运吗?但的确不能说(或者绝不打算这么说)这是厄运。不过,我还是有这样的想法:绝不能单纯地肯定就是前者。因为困难还在继续存在。”
话里充满了固守现状的纠结与执拗,当我后来读到大江承认自己是个存在主义哲学的信奉者时,并不意外。就在大江止步的地方,荷兰作家、神学家卢云却走了进去:他放弃在哈佛大学的教职,离开充满机智与风光的文化人圈子,1986年进入加拿大多伦多的“黎明之家” 专门服事弱智人士,直到1996年去世为止。他的话仿佛是接着大江先生所言而发:
“那些边缘群体,老人、小孩、残障者、精神异常者、病人才应该成为我们关注的中心。如果我们的社会是围绕着强者、领袖、竞争中的获胜者而组织起来的,那么这个社会就不可能被爱联结在一起。”
果子说,人们都是在残缺处彼此拥抱的。
作为病人家属的我,彼时并不真正理解这一点。而我之所以毫不留恋地抛弃萨特,因为他的气息骨子里是冰冷的,当我春风得意之时他不站在我的身边,不是因为他谦虚谨慎,只是因为在我最痛苦失意时,他同样不会出现。人生一场,未经世事时才有摆酷的冲动,在太多的景况里,我都希望身边有人同在。一个蛮有信心的“同在”,胜过所有理论。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病人家属,是C.S.路易斯。同样,他与妻子结婚时也已经知道了她身患癌症,在太太即将离世时,他写了一本《四种爱》。
书中一段话帮助我更深地理解了往事——“接受、不断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爱(这种爱不取决于我们自身的优点)是何等地困难。” 随后,作者举了绝症患者接受家人之爱的例子,“在这种情况下,接受比给予更难,或许也更有福。”这无疑是作者的亲历之感,他充分理解了病中不得不被他照顾的妻子所面临的困难。神“不仅会改变给予之爱,还会改变需求之爱,不仅改变我们对他的需求之爱,还会改变我们对彼此的需求之爱”。
有时我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个较高的起点,当有人为飞机晚点或牙痛快点消失祈祷的时候,我曾有机会为爱人多活一些时日祈祷,随后,我还获得机会,诚心地祈祷,让她离开吧,她为了自己,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别怕亲人伤心而努力留下。
路易斯说,“去爱,本来就是一件得冒险的事。爱任何事物,都难保不会有心碎的可能。不愿选择担惊受怕的人,剩下唯一的去处就是地狱,因为除了天国之外,唯一让人免除一切危险或扰攘的地方,就只有地狱。”
道理固然如此,然另一让人倍感惆怅之处在于,我们更多地学会了爱,可以转而爱更多的人,却无法回过头来爱那个和你一起学习的人。道理固然又是如此:这就是人与人息息相关的证明,这就是爱的传递。是的,此时的我才敢大声说,这就是爱的秘密。一切的惆怅,都将被永世吹拂的风所慰藉。
装做爱神很容易,装做爱人很难。在我们至为痛楚的时候,我们的语调格外温柔。而这,或许是爱的另一个秘密。
对于我,这本书最大的现实价值在于,他以充满机智与宽容的善意,批评了基督徒对圣经有问题的理解,令信徒的行事,可以不显得那么有违正常的人性,不把“人性的堕落误当作上帝恩典的加增”。而本书的主要部分,物爱、情爱、友爱、爱情尽管美好,但都不应把自己当作最高标准,即,属人之爱的局限。
从 2006 年9 月开始,果子的癌确诊复发,她就此开始了“向死而生”的生活。在小本子上,她一笔笔记下朋友们给她的爱,转过身,尽自己最大努力帮助身边的病友。
她全然拥抱着此世的最后生活。我只是看着这一切,无法分担一丁点她切实的肉体的痛,无法加入她为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自我清洁与爱的准备。我的遗憾,正在于这后一半本是我可以更多参与的。如果当时我的信心足够多。
在陪伴果子离世的过程中,我充分认识到人的局限,属人之爱的局限,我甚至强烈感受到,并对果子说,在疾病中你越来越好了,而我却越来越坏了,因为我只凭自己的力量,甚至不惮以恶为善。顺着很多念头走下去,情节稍一铺展,都是人性的渊薮,那时觉得作家太好当了,以前一直不擅长的虚构,现在俯首可拾,生活高于戏剧。但说实在话,自己并不敢顺着每条暗示往下想,于是才切身体会到,文字把玩多了,很难不是对自己生命感觉的戮害。没有信仰的严肃作家,心灵或将布满穷尽人性所将带来的锈斑与脓疮,用自己的生活为所谓的作品殉葬。
我的爱太有限了,太局促了,而我竟曾暗地自许。生活中的制约太多,我虽然懊悔,但重新来过,却并没有信心做得更好。如果不在更大、更包容、更倾空自我的爱里找到根基,我所能做的可能依然只是勉强应付、蒙混过关。
我曾站在死亡的面前,尽管,那不是我的死亡,但我却不得不依靠把自己的一部分变硬来抵抗它,这种抗拒可以获得表面的人的胜利,实质上死亡的伤害和同化却已悄然发生。
心硬者有世界,温柔者有神。有信仰者照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