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而可畏的日子:《艾利之书》
http://cdread.com/thread-1937-1-1.html
王 怡
一群有理想的年轻人,沿着晏阳初的筚路蓝缕,在乡村建立图书馆,做全时间义工。这是没有舞台感的事业,很多时间,人很孤单。最早的修道士安东尼,几十年隐修在沙漠。有人问,你成天干什么呢。他说,太忙了,天天忙着与魔鬼搏斗。
意思是说,人心似海,要么用许多东西去填,要么生出许多搅扰来。少年时,我曾努力在心思中,除掉一位异性的幻影,花了整整一年。所以我知道这位沙漠教父在说什么。理想不能当饭吃。说这话的有两种人。一种常见的,是虚无主义者。对他们而言,看得见的叫东西,花得出去的叫钱,吃得下去的才叫饭。他们只把饭当饭,就算有得吃,也不会谢饭。他们会讥笑理想主义者,不过他们忘了,其实嘲笑也不能当饭吃的。
意思是说,你为什么轻看、讥笑或藐视别人呢,其实这也是某种理想主义的后遗症。财富或许是真的,财富带来的优越感却一样是虚的。宝马或许也是真的,但宝马带来的身份感也一样是虚的。
换言之,没有人不务虚。有人埋头挣钱,看来务实,其实一辈子都在务虚。那些年轻人去乡村服务,倒因为他们太务实了。他们把钱只当钱,就像把饭只当饭。他们没有从金钱上,看出更多的附加值。而那些虚无主义者,却从钞票上凭空看出很多的理想主义。譬如,吃一百元以下的饭,叫消费;吃一万元以上的饭,严格地说,已经不是消费,而是偶像崇拜。意思是说,他们不是在消费,而是在消费自己的消费。他们不是在花钱,而是在购买一种花钱的感觉。
这世上有两种理想主义。虚无的和务实的。务实的理想主义,把附加值指向人命;虚无的理想主义,把附加值指向财货。
在我们中间,后者的文化基础极为厚重。如法律里,最迎合这一虚无主义价值观的,就是谋财和害命,都可以判死刑。一旦财货的价值,可以拿人命来衡量;凡嘲笑那些年轻朋友的人,就有了理直气壮的、国家主义的理由。
这也是最近,我读《侵权责任法》,略感欣慰的缘故。因为字里行间,整个时代虚无主义的嚣张气焰,有所缓解。但是,当法律不能在人的生命丧失,与人的财产减损之间,划出一些清晰而肯定的界限时,法律依然在本质上,构成了这时代虚无主义的一部分。
有人说,我看电影,看来看去都是信仰。其实这个说法可以细分,准确地说,我看来看去,第一,总是看见我自己;第二,总是看见灵魂;第三,总是看见中国。
三者加起来,如果还未指向信仰;只能说明这三者,已变作虚无主义的三座大山。
更吊诡的是,在务实的人眼里,死亡和末世,是真实并值得认真思考的事。反在虚无主义的文化里,是没有末世论的。最虚无主义的事,莫过于此。人活着,看他一切行为模式,就好像人永远不会死,政权永远不会变,以及,世界永远不会毁灭一样。
很难想象,人会混账到这个地步。
所以我喜欢这部电影,在地球末日,人们抢夺或保卫世上的最后一本圣经。凶恶的黑帮头子抢到手后,却绝望地发现这是盲文版的。护卫者艾利是一位盲人,他耗尽心力,最终背出了整本圣经。所以按着圣经传统,这本重新口述的KJV(英王詹姆斯一世钦定本)圣经,电影中也被称为“艾利之书”。
我们的一个悲剧,是从未有过末世论电影。美国人就算没地震,也要虚构一次地震,来警示人类的灭亡。我们却连唐山大地震这样清晰、强烈而刺骨的末世灾难,也能拍成人定胜天的虚无主义版本。
我有机会和那些年轻人,在几个早上,分享儒家内省传统,与基督教默想传统的差异。我说,理想不能当饭吃的第二个理由,是因为理想只是道德主义的。老子说,“大道不存,有德焉”。他看穿了儒家礼仪的律法主义精神,他却无法信靠那“道可道、非常道”的玄思,去成全真正的“道德”。于是在不可言说中,又走向反律主义(虚无主义)。
这两家,是中国文化里律法主义(道德主义)与反律主义(虚无主义)的两极。道德主义总是与世俗理性相伴,虚无主义常与神秘主义同行。所以,儒家的内省功夫是道德修行,道家的内省功夫是神秘体验。他们的共同点,是在他们的省察中,都没有末世论的位置。
但在基督教看来,无论今世有什么,没有什么,今世都绝对无法与永世相比。就像五分钟的片花,无法与三小时导演剪辑版相比。
理想主义的意思,是对未来的憧憬。对有些人来说,所谓未来,就是死亡之前的时间。对基督徒而言,所谓未来,是指死亡之后的时间。死亡之前,屈指可数;死亡之后,直到永远。所以,你有未来吗?这话的意思是你默想过死亡吗。因为默想死亡,就是默想未来。
也唯有默想死亡,才是默想未来。如哲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对务实的理想主义者来说,缺一分对死亡的默想,就缺一分今日理想的动力。
儒家的内省,无法超越道德主义的原因,就因为它从来不以末日为内省的一个中心。我们不敢、也不能,让对那“大而可畏的日子”的默想,点燃我们今日的熊熊烈火。于是,有些人想死的时候,我们认为他们有问题;有些人从来不想死,我们却从来不认为他们有问题。
以末世的眼光看,可以把罪分为两类。一类是因为“不怕死”带来的。暴力的罪,大多如此。意思是,对现场的生命缺乏敬畏,对死亡之后的生命缺乏盼望。
另一类是因为“怕死”带来的。怕死的人才烧香,怕死的人拜偶像,怕死的人拼命挣钱,怕死的人不敢付出。他们把理想主义建在如流沙一般的光阴上,缺乏对死亡的默想,而对真正的未来无动于衷。
不怕死的人生,是粗野的人生。怕死的人生,是腐朽的人生。所以我说,若不超越儒道这两极,乡村的事业终将难以为继。当年,晏阳初在被称为“剑桥七杰”之一的传教士盖士利创办的教会学校长大。他了不起,并不因为他是一个道德主义者。若不能理解他,就很难效法他。
最温暖的是这个镜头,艾利教女孩祷告,他说,以前人们不是这么吃饭的。人们吃饭前,会先这样说:
“亲爱的上帝,感谢你赐我们食物,感谢你赐我们温暖的床,以及在寒冷的夜晚,我们头顶的屋檐,我们更感谢你在这样艰难的时间里,赐给我们友谊。阿门”。
为什么要谢饭呢。就是在有吃的时候默想匮乏,活着的时候默想死亡,孤单的时候默想友谊,今世的日子默想永恒。
201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