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20-9-23 17:53
卞玉京和吴梅村:明代版《白玫瑰与红玫瑰》
卞玉京和吴梅村:明代版《白玫瑰与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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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玉京和吴梅村:明代版《白玫瑰与红玫瑰》
原创 闫红 闫红和陈思呈 今天
这世上有一种人自带酒意,那种潇洒的风神,不合世俗常理,但让人见了,不觉自醉。秦淮名妓卞玉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余怀在《板桥杂记》里很是渲染了一下名妓家中的盛况后,这样说:在秦淮河畔,“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其中的“卞”家,就是指卞玉京卞敏姐妹,连顾媚都要排在后面,可见她们是一线中的一线,而这对姐妹花中,公认姐姐卞玉京还要出众一点。
不同于顾媚的长袖善舞,柳如是的落拓不羁,卞玉京是一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她在陌生人面前总是神情淡淡,大脑里却一点没闲着,她在打量、分析、甄别、判断,直到确认你确实是可以交谈的朋友,才会欣然敞开自己。一扫方才的拘谨木讷,她显得生动、机智、幽默、甚至充满豪情,谈辞如云,咳珠唾玉,一座皆倾。
她的性情,在需要喝一点酒时才会发挥到极致,所以当时有个说法,“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圆”。
外表冷清,内心狂野,这性情同样体现于她的作品中。她和卞敏都是画兰的高手,妹妹的作品很淑女,潇潇然两三朵落于纸上,姐姐画兰则是枝叶纵横,淋漓倜傥,无端端带了三分酒意,就像她的爱情。
崇祯十五年春天,苏州虎丘,一个名叫吴继善的人要离开此地去成都当知县,亲友安排酒宴为他饯行,邀了几个美女增添气氛,其中就有卞玉京。一干人等吃饱喝足,少不得要写两首惜别的诗,卞玉京这样写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满座的宾客皆做倾倒不已状,听惯了赞美的卞玉京想来视为寻常,独有一个人的青眼让她格外看重,这个人,就是吴继善的堂弟吴梅村。向来孤傲的她,竟在薄醉之时,眼波流转,拊几而顾,问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亦有意乎?
你对我有意么?
是什么,使她对他一见倾心?两位当事人都不曾说起,不过这很容易想像。吴梅村当时名满天下,他二十二岁时,即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成绩荣登榜眼。至于诗歌上的才华,不需要引用当时人的评价,因为他的《圆圆曲》在后世传播也是非常久远,除了被他的才华所吸引,我想,在酒桌上,吴梅村应该也表现了他温柔敦厚,当然也可以说是暧昧含混的一面。对于热情的、充满幻想的女子,这种含混的个性就像一剂毒品,她们非常想知道,在那座大山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她们总是不由自主,被那种个性深深吸引。
但既然说是“毒品”,那么药性很快就发作了,生活展示了不那么浪漫的一面,当卞玉京在冲动之下,问吴梅村是否有意,而吴梅村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为若弗解者”,装出听不懂的样子,整一个装傻充愣,把她晾在了半空。
吴梅村为何如此不解风情,历来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田国丈(一说为周国丈)为了笼络崇祯,下江南搜罗美人,名气那么大的卞玉京当然首当其冲,上了他的“黑名单”;又有人说,明代禁止命官在管辖地纳民妇为妾,吴梅村时任南国子监司业,所以不敢触这个政策高压线。
这两条都有道理,都可以作为借口,但实情如何,吴梅村自己最清楚。
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介绍过,陈圆圆就是被那个国丈爷抢走的,前后抢了两次,第一次不知怎的弄了个假的糊弄过去了,第二次当然没逃掉。冒辟疆答应娶陈圆圆,是在这两次中间,虽然后来没兑现,但起码他不怯那什么国丈爷,他敢从国丈爷的手里抢人。
冒辟疆尚不怕得罪那帮人,以吴梅村的身份地位,在崇祯眼中的分量,当然比冒辟疆重得多,国丈爷未必为个把女人跟他过不去。有资料证明,南下期间,这位国丈爷还曾与钱谦益互通款曲,说明人家还是挺尊重知识分子的嘛。
至于第二条,说朝廷命官不能娶民女为妾,不是很了解当时的情形,但这种事,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若一点儿不可行,卞玉京也不一定要发神经非要难为吴梅村。
这些客观理由大抵是站不住脚的,如果我们想解读吴梅村之王顾左右而言他,还得从他自己身上找原因,要从他的出身经历看起。
吴梅村的人生之路,在中国的知识分子里有一定的典型性,祖上也曾阔过,但到他出生,家道已中落至寒素,家人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寒窗苦读的背影后,叠映着爹娘殷切的目光和粗砺的双手。
好在他也争气,他的成绩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最难得的是,皇帝对他格外厚爱。在参加殿试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卷入党争之中,有人想借力打力,就说他是某人的亲信,是这个“某人”把他弄进了榜眼,这“某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干脆就把吴梅村的试卷直接递到崇祯面前,崇祯一看大为欣赏,把吴梅村纳入了自己的视线,御批“正大博雅,足实诡靡”八字,“诡靡”这个词不像好话,其实指的是足够华丽。
吴梅村因祸得福,就此为崇祯所了解宠爱,闻听他尚未娶亲,特地降下恩旨,给他假期回去讨老婆。钦赐归娶,天下荣之,吴梅村受宠若惊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他从此知道了自己的分量,知道了亲人的幸福,家族的荣光,都系于他自己一身,他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一举一动都要慎重。
和吴梅村可以形成对照的是张爱玲的小说《白玫瑰与红玫瑰》里,男主角佟振保出身寒微,因自己发愤,避开了学生意、做店伙计的命运,他认真读书,留洋得到了学位,眼看着他已经混成了一个准成功人士,就在这时,遇上“红玫瑰”王娇蕊。
王娇蕊这女子有着妇人的成熟身体和婴孩的纯真头脑,对一切的男人都有吸引力,佟振保也不例外。而王娇蕊也爱上了这个“标准好人”,相互勾搭上以后,她以为从此是新天新地,要和佟振保在一起过上幸福生活了,她特地写信给自己的丈夫,要他回来离婚。
佟振保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未想过和她在一起,他跟王娇蕊的关系,是终要掀过去的一段荒唐,从未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
佟振保的成功,是因为他的寡母付出良多,“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总而言之,就是我们想象中,成功人士的路数,而这些跟王娇蕊这样的女子都没有关系,不错,他这个时候是没有娶亲,但他要娶的话,一定是那种温柔贞静坚忍的“贤妻”。
眼看就要被王娇蕊赖上,佟振保心里烦得厉害,借酒浇愁,喝生了病,在医院里,他母亲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她当然不希望他们两人的事情是真的,所以她故意当着娇蕊的面数落佟振保: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你就应该越得好好儿的往下做。
这些话正和佟振保心中的意思正相符,于是他抛弃了“红玫瑰”,选择了“白玫瑰”。可是,很多年后,在公交车上,他遇到已经很憔悴的王娇蕊,甚至懊恼得落下泪来,甚至连她的衰老和憔悴也让他羡慕,因为她一直很用力地为自己的心活着,而佟振保,从来不。
吴梅村的情况和佟振保不完全相同,但接纳一个名妓托付终身,同样不在他的规划之内,他是苦出身,他得争气,偶尔出来散散心还可以,但有那么一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镇着,他不敢将内心轻易敞开,不敢随意接纳。就算因为某种原因要娶小老婆,比如说无子或没人服侍要娶一个妾,那也自有家人帮他选择良家女子,而绝不会选择像卞玉京这样的名妓。
当然,他对卞玉京,也不是完全不动心的,再说他也不习惯于斩钉截铁,这些导致了他的语焉不详,这种温吞水,我看了都着急。郭沫若有诗:我宁愿喝杯毒酒,也不愿喝碗豆浆。卞玉京不可能这么泼辣,她只是叹了一口气,从此不再提起。
虽说吴梅村好象拒绝了卞玉京,可他没能做到决绝,这之后,他们算是认识了,经常来往着,在外人眼里俨然是一对浓情的眷侣。只是自尊如卞玉京,骄傲如她,再不提起终身的事,但我想她心中未必没有期待,吴梅村说,在卞玉京偶尔凝眸的片刻,总有哀伤涌现于眉目之间,有人问起,她便以其他的话来搪塞。
这种哀伤,关乎爱,也关乎身世之伤,在古代,女子的第一个家都不是最终的家,她们长大成人,尚未着落,这间隙中,堆积着浮乱的心绪,一点点半酸半甜半明半暗的栖惶,天光暧暧,日夜无边,她们要等那人驾着七彩祥云而来,到了那个时候,世间才一时明亮起来。
具体到秦淮女子的身世之伤,又多了一些苦涩。她们的人生,风险系数太大,日常的屈辱就不用说了,顾媚那么善经营,都被伧父欺负,而另一位名妓马湘兰,也差点进了大牢。更可怕的是,她们是“在编”的贱民,没有自由身,可以被买卖、征召、胁掠,一旦天下大乱,不管来者是官是匪,都会把目光落到这笔特殊的财富上。那种对于未知岁月的恐惧,使得陈圆圆、董小宛、卞玉京纷纷寻找出路。卞玉京之于吴梅村,爱慕肯定是有的,但是,急于投奔安全之所,也是她选择了吴梅村的一个原因。
可吴梅村是很沉得住气的人,卞玉京安静地等了又等,仍然没有等到他的片言只语。这时,世道已经乱了起来,家事国事,样样都要他吴梅村去操心,逛妓院的那份闲情自然去了大半。
吴梅村是怎样离开卞玉京的呢?我们已不得而知,很多年后,他说起那场别离,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寻遇乱别去。”
“多情却总似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的静默,“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的隐忍,都轻易地被这五个字掩去——也许,是我矫情了。有许多外人以为轰轰烈烈的告别,在彼时彼地,仍是日常的芜杂琐碎,仍要吃饭、买票、留心钟点,跟船夫小贩讨价还价,生活,哪能总是“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潇洒与利落呢?
卞玉京没有等到那句话,失望肯定是有的,但也未必就此沉入离别的痛苦深渊。年轻的时候,读杜甫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总以为这只是一句诗,非得经历世事之后,我们才会明白,有一些地方,你可能以为还会再去,却永生不曾再来,有一些人,你以为还会见到,也永远不再见到,我们总以为有一些情,可以把它封存起来下酒,却不知道,那份感情终会随岁月消散了,我们这般珍重的生命啊,就是这样流逝掉的吗?
卞玉京和吴梅村分手的第二年,李自成攻占北京,接着,清军入关,长驱直下,金陵沦陷,南明小朝廷覆灭,一连串的变故如洪流,无数的生灵卷入其中,卞玉京也是其中一个。
在这之前,卞玉京要提防国丈爷的采购,在这之后,她要提防清廷的征召,情人吴梅村已经脚底抹油溜了,剩下她独自在那里,只能自个想办法,拿主意。
有一天,她悄然换上道袍,带上古琴,躲过清军的注意,来到江边,登上一只从丹阳过来的民船,顺流而下,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之中。
吴梅村同样选择了隐遁。作为男人,他在人身安全方面当然要比卞玉京有保障,但他在心理上却承受着更大的压力。崇祯待他不薄,而且世人皆知,高标准严要求的话,他应该殉国才对,可是,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他倒不会像龚鼎孳那样以“小妾不肯”做借口,可是他有爹娘。
往事历历浮上心头。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咯血,把父母吓得不清,有句古文说“提携抱负,畏其不寿”,写尽了天下父母心,眼看着二老已经白发苍苍,怎么可以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同理,他也不可以听从朋友的建议,出家当和尚。好在隐居也算爱国,而且相对容易做到一些,吴梅村就在太仓老家正儿八经地当起了隐士。
偶尔,吴梅村也到外面的世界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会会老朋友。顺治七年,他到常熟钱谦益家中做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况且我们也知道,钱谦益本来就是一个爱热闹、热心肠的人,于是他张罗了一大帮客人,为吴梅村设下了一个很大的饭局。客人都是圈里人,他们都知道卞玉京和吴梅村的这段公案,而这个时候,卞玉京正好也在这个地方,席间谈起,众人都做成人之美状,饭也不吃了,一叠声叫人去请卞玉京前来。
这些八卦的老男人,停下筷子,放下酒杯,表面上谈笑风生,但心里都很激动,忽听家人来报,卞玉京来了!气氛紧张到极点,但他们等到的只是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
卞玉京没有现身,她直接走进内室,找柳如是聊天去了。任那帮人千呼万唤,她一会儿说是没有化妆,一会儿又推说身体不好,总之就是不肯出来,说日后亲自去吴梅村的住处拜访。
卞玉京的这种做法让人感到有点难以理解,如果不愿意再见,那为何匆匆赶来?如果还愿意见他,为何又背过脸去?卞玉京前后矛盾的表现后面,其实躲藏着一个受伤的女人。
她和吴梅村分手已经七八年了,在这七八年间,她像一片叶子,辗转飘零,我们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我想用这些词概括应该是不会错的,那就是恐惧、慌张、寒冷和无望,风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只能把自己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似乎这样,就能让这纸一样削薄的身影增加些重量。
她的心冷到冰点的时候,若能有所推诿,就会好受一点。别人都是局外人,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埋怨,就只能落到吴梅村头上。虽然吴梅村是一个“三不”男人,他不主动,不承诺,不负责。可是毕竟她是那样地爱过他啊,我们知道,我们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不讲理地认为,对方怎么着,也该爱我们一点点。可是,吴梅村没有,他很轻松地跑掉了。所以日后她受苦的时候,让她感到更加无法接受的,还是吴梅村对她的不够爱。
心里一定有个声音,在冷静地制止卞玉京,可是身不由己呵,仿佛吴梅村是力道巨大的磁石,而她,却是力不从心的小小铁屑,从住处到钱谦益的家中,她应该有过一程又一程的挣扎,一直到迈进钱家的大门,她感到了一种情怯,就是这种情怯使她止步,她竟然,不敢见他。
这就是那种想见不敢见的痛吧,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咫尺天涯,不得相见,吴梅村难免怏怏的,职业习惯让他挥笔写下四首诗,现录其中一首: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君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爱,他也不是不爱她,但他对她,也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卞玉京那日留下的承诺,说再来拜访,怎么看,都像是却于情面的一句空言,不必做什么指望。然而,半年后,她真的来了,仍是一袭道装,一把古琴,身边,是沉静的弟子柔柔。
我想,为这一次登门拜访,她应该准备了许久,她已经想好了怎样面对他,要跟他说哪些话。所以,她的举动,是那样的有条不紊,层次分明。
虽两人在一个房间之内,但在座的却不止他们二人,想想也不奇怪,吴梅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有很多客人,没准这些人跟上次在钱谦益家是一拨人。上次没见到喜相逢的场景,这次见到了也算不错。
且见卞玉京先是弹了一曲,曲罢,讲述这些年的遭遇,特别提到,她在南京看到一个绝世美女,本来已经说好是要进宫的,但是还没有等到进宫就遇到了天下大乱,结果官府的人用鞭子把她一鞭子抽走,乱世中绝色佳人如鸡犬,人的尊严已不复,感情皆是余事,也无须去怨谁了、
满屋子的人都落下泪来,他们原想看八卦,卞玉京的叙述却唤起他们的身世之感。乱世里活着已经不易,哪里还能放下那小儿女情绪。卞玉京和吴梅村这对曾经的恋人已成故人,共同经历那段华丽岁月,是他们回不去的故乡。他们就这样,成了对方的局外人。
卞玉京在两三年之后嫁给了一个世家子弟,关于这次婚姻,所有的资料都寥寥数语,我们单知道,卞玉京是不得意的。她这样的女子,如果遇上良偶佳婿,她应是非常风趣浪漫的妻子,如果仓促嫁掉,所托非人,天长日久的,她就会显示出自闭抑郁的一面;而那位郑先生,讨小老婆是为了寻开心的,整天对着一张哭丧的脸,就算她貌美如花,也不免索然无趣。
卞玉京很敏感,也很骄傲,她大概不能忍受自己沦落为一个弃妇吧。在彻底被冷落之前,她先一步向郑建德提出,让柔柔代替自己侍候他,她自己离去。
似乎有点让柔柔顶包的意思。其实,不适合卞玉京的,未必不适合柔柔。柔柔为郑建德生下一个儿子,看上去倒是一桩好姻缘,可惜不久,郑建德去世,柔柔改嫁他人,第二任丈夫又遇难身亡,这个曾被吴梅村特地描叙一笔的温柔弟子,就此下落不明。
而这时,卞玉京已经进入了中年,心灵尚无可托付,身体却越来越坏。和她同时代的张潮说,有些东西,说起来很雅,置身其中却是不堪,比如,贫病和漂泊,要写进诗里,那是很风雅的,可真身处其境,才知道那样的日子多么难捱。
无法承担自己的时候,女人的目光,还是要转向男人。一个老人收留了她。
这老人七十岁了,是个医生,良医。他帮她治好了病,还另外筑好了房子,给了她很多的钱。我愿意相信,是天性中的善良,让他善待这落魄的女人,给她岁月静好,现实安稳,虽然这位老人生得太早了些,可是,总比没有好。
卞玉京内心感激,安心修行。可她到底是性情激烈的人,士为知己者死,她表达感激的方式令人震惊:她居然花了三年的时间,在舌头上刺出血来,为老人抄写了一部《法华经》,他是佛教的俗家弟子。
我们不要责怪这老人残忍麻木,也许他比我们更了解卞玉京,知道那肉体的苦痛能换得内心的安宁。让我们想象,每一个清晨,当卞玉京梳洗完毕,铺开白纸,手拈一根纤纤银针,刺向自己的舌尖,当那血珠渗出,如同诡异的蓓蕾,可能会有一种疼痛,在五脏六腑间袅娜盘桓,渐渐地,变成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感。
我们还可以想象,在纸窗下,她一笔一笔,用工整的字迹,抄写经典的箴言。那时是否会有一瞬,她陡然想起,那些曾经在自己手下肆意怒放过的兰花?
女人的情路,男人的仕途,隐居了几年之后,吴梅村还是出来了,他做了清朝的官。这不能说明他就比那些选择归隐的人软弱了。像冒辟疆是隐居了没错,可是他那么一个小人物,朝廷还真不愿意费那个事劳他老人家大驾,捎带着吆喝一下,他便如临大敌地,将不食周薇的姿势摆到十足。
吴梅村不同,他名声太大,位置太显著,清廷需要一个曾得前朝厚恩的人反戈,证明他们的执政是多么的深得人心。那些邀请就来得频繁而殷勤,而频繁殷勤的邀请,是不可以拒绝的,否则对方一旦翻脸,必然加倍地不留情面。就算吴梅村不害怕,他的爹娘,怎么可能不怕呢?
他似乎再次为家人牺牲了自己。但是,他真的来了,清廷的表情又变了,只是授秘书院侍讲,充修太祖、太宗圣训纂,后来混到国子监祭酒,也不过是从四品的官职,跟他前朝会元榜眼、宫詹学士的身份不能等同,比他在南朝时所任的正四品的少詹事相比,还低了半级。
吴梅村从顺治十年干到顺治十四年,以亲人生病为由辞官而去,其间不过四年时间,但就是这四年,使他整个余生,背上了贰臣的良心债,大家讽刺他,奚落他,还编成段子取笑他,《丹午笔记》里记了这么两段:
复社生童五百人于虎阜千人石上会课,请吴梅村执牛耳。次日清晨,吴欲览游,步至千人石,见有诗题壁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不仕清兮不仕明。只有娄东吴太史,一朝天子两朝臣。”吴见之,废然而返。
又江南有一木匠某,进上供奉建造宫阙,当道款之,吴亦在座。方演剧,吴有心点《烂柯山》全本。优人以为有碍木匠,副净出场,改称石匠。吴谓匠曰:“有窍得紧。”少焉,张别古骂买臣妻曰:“你难道忘了姓朱的了么?”匠谓吴曰:“无窍得紧。”吴不终席而去。还有更不堪的说法,说他在京城时,姬妾被满人污辱,此说也许是人们故意编出来羞辱他的,但由此可见,他当时整一个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如果归来之后,能过上安心日子,清风明月,蛙田稻香,如陶渊明之悠然见南山,也略可抚平心中的伤痕,可是,不久,他又卷入一个案件中,被褫夺官职。
细致纤巧晶莹剔透的爱情背后,是粗糙的原生态的现实,人生原来这么多面,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看过去,让人由不得悲辛交集。
事实上,后来卞玉京和吴梅村后来也相见过,因为卞玉京跟的那位老人同时是郑建德和吴梅村的亲戚,那时的世界真是小,人口也真是少。不过他们始终谨守礼数,到了这个份上,就是我这样超级八卦的人,也少不了要保持缄默,我的沉默,是出于对受苦的灵魂的尊重。
卞玉京死在吴梅村的前面,这样也好,起码给了吴梅村一次痛哭的机会。康熙七年,已经六十的吴梅村来到卞玉京的坟前,写下了一篇文章,《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他回忆她的清洁,“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追想她的美,“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追忆她的平生并长歌当哭,“油壁曾闻此地游,谁知即是西陵墓”,“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独飞信不还”。
那些伤心辞句里,应该有怜惜的成分吧?怜惜,是我们对于逝人本能的情感,却不知,能死得这样平静淡定,其实已经是一种福分。很多年后,吴梅村进入生命的尾声,仍有许多个心结无从打开,君主恩深,美人眷浓,都被他那样的辜负了,而他,并没有真正的快乐过,他这一生,又是被谁辜负了呢?
还来说张爱玲的那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佟振保摆脱了红玫瑰,娶了白玫瑰,发现白玫瑰不但愚蠢无趣,还会跟小裁缝私通,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省心,他丢掉了自己的心,仍然没落好,毕竟生活哪能按照你的想法去安排呢?佟振保后来变成了一个自暴自弃的人,都是因为沮丧与懊恼。
而吴梅村临终时写了一首诗,则是表达了一种如梗在喉的抑郁: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
他的自责是这样深切,一直到死都无法安心,他甚至要求墓碑上只刻上这么几个字“诗人吴梅村之墓”。看来,什么榜眼,什么学士,统统被他否定,这一生,他对自己认可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是一个诗人。
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其实他何必悔恨到这一步?还有一首歌里唱得好,往事不必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成全。人,终究是要独自承担自己。
两个因为写作而认识的女子在这里继续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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