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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20-9-21 23:26

董小宛,又美又惨地成就了一个男人的残忍与自恋

董小宛,又美又惨地成就了一个男人的残忍与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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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又美又惨地成就了一个男人的残忍与自恋
原创 闫红 闫红和陈思呈 昨天





董小宛,又美又惨地成就了一个男人的残忍与自恋



年少时就听说了《影梅庵忆语》,看到别人引用的片断,真是清词丽句,齿颊留香,想象中必然是个极度风流蕴藉的故事,但那个时候,读物不多,也没有网络,要想读点什么,靠碰。



我是到很久之后才看到这篇长文,看到后就很幻灭,也许因为我是个现代人,是个女人,在一字一句里读到的只有槽点,一个男人的残忍与自恋,在字里行间展现无疑。而那个女人,又美,又惨。



于是,我用自己的方式把这故事复述了一下,细节还是那些细节,抱歉,我感受到的,与冒公子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董小宛会认同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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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9年的8月,如皋冒辟疆来南京赶考,他虽未中第,却已成名,他和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合称“四公子”,明末F4,四个人皆英俊多金。一说到文化,难免又跟风流挂上钩,这天冒辟疆跟方以智碰面了,后者告诉他,秦淮河畔新近出了个新秀,名叫董小宛,才色为一时之冠。



十七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南京,考场贡院与当地最上档次的风月场所旧院仅隔盈盈一水,城市规划者为谁已经无从考证,怎么看都觉得他用心良苦。



大考的压力亟待缓解,成功或失败带来的心理剧变亦需释放的途径,秦淮两岸,珠帘高卷,红袖相招,入夜,画楼灯火次第亮起。



尽管此前冒辟疆亦有欢场相好若干,但他好奇,马上就想看个究竟,不想这董小宛嫌南京太浮躁,全家去了苏州。



不久,冒辟疆落榜,他跑到苏州,跟人打听董小宛,听说她逗留洞庭,还没回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当然冒辟疆也闲不下来,他盘桓在其他名妓之间,仍心心念念着要一睹小宛的芳容,临走时特地又来到董家,这一回,见着了。



董小宛薄醉未醒,稍后还要出门,转局的间隙给冒辟疆惊鸿一瞥,留下这样的印象: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冒辟疆说,余惊爱之。



这是他们的初相遇,一个浑然不觉,一个仿佛有意,然而在欢场之中,这样的小小心动只怕日日上演。对于冒辟疆这样的文化人来说,游戏花丛的乐趣决不只是男女间的那点子事,更多的在于暧昧与情欲之间,那微妙的起承转合,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把色情变成情色,把商业变成文艺,来得更有滋味。



纵然不算情有独钟,倒也颇有好感,第二年夏天,冒辟疆到扬州朋友家度假,还惦记着顺道来看董小宛,听说她人在杭州,又要出游黄山白岳才算了。又过了半年,他去江西探亲,路过苏州,她在陪钱谦益黄山未归。阴差阳错的,她成了他一个未了的心愿。



心愿归心愿,眼下欢场里,最走红的,是一个名叫陈圆圆的女子。冒辟疆跟了朋友去看,果然不同凡响: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漂亮不算,人家还有才艺,能将最俗的剧种唱得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死欲仙。




曲终人散之后,大风忽起,陈圆圆要驾小舟而去,冒辟疆暗中牵住她的衣袖,想与她订下一个约期。陈圆圆说半个月之后,一起去看梅花吧,冒辟疆说他没法停留那么长久,陈圆圆说,那就等八月你归来,我与你一同去虎丘赏桂。



然而那是乱世,战火纷飞,匪盗蜂起,这江南一隅虽还保持着暂时的安宁,却早已没了王法规矩,纵然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承诺,都会沦为一句空言,冒辟疆与陈圆圆这随口一约,亦只能视为当时气氛下,一句应景的话罢了。



等冒辟疆省亲归来,听到陈圆圆已被势家抢走,他不由一声叹息,却也未有任何作为。



这种时候,所谓的“公子”就成了一个虚名。冒辟疆的父亲虽是四品大员,在朝廷里却并不怎么吃香,否则就不会在战争如火如荼时候,被调到已破之襄阳送死。他正忙着把老爸从战火中捞出来,哪里还顾得上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



也不是不遗憾的。他跟朋友谈起陈圆圆,不是叹息她红颜薄命,而是感慨自个佳人难再得。朋友大笑,说老兄你搞错了,被抢走的是个假的,陈圆圆本人就隐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看望。



他又见到了陈圆圆。四目相对间,她微笑,你来了!你不就是雨夜舟中与我订下约期的那个人吗?



她请他去家中喝茶,还去拜访他的母亲,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初见时她是众星捧月且无所求,想见她一面都要提前预约;这次她刚刚遭到惊吓,急于托付终身,而这斯文男子翩然前来,他的微笑犹如前世的温暖,她来不及铺陈谋划,大约也自恃貌美,一来一往之后,她猝然提出,要将终身托付与他。



冒辟疆大骇,朝后退了一步,笑道,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父亲尚在兵火中,我回去之后,当弃妻子以殉,几次看望你,不过是无聊闲步耳,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不然倒耽误了阁下。



亏他还是一个多情才子,措词竟如此生硬。难道冒公子真的不会说话?非也非也,他说这话,其实别有用心,这么说吧,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这番铿锵之语的听众,不只是陈圆圆,还有后世读者,以及,他自己。



我们要是单把冒辟疆视为一风流公子,实在太小看了他,事实上,他对自己另有定位。他一生信奉关公,这种信奉后来还影响了董小宛,这个以后再说,现在我们要说的是,在中国人心中,关公是怎样一个形象。



忠诚、缄默、看重兄弟、轻视女色——传说貂婵就是死与关公手下,因他在某一夜看见这绝色佳人徘徊于月光中,不由心旌摇曳,却在关键时刻刹住了车,斗私批私一瞬间之后,他想到,要是大哥刘备被这女子迷住,岂不坏了大事?他于是在月下将那女子杀害,成功地将又一桩红颜祸水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



中国的道德就是这么极端,一说忠诚就是文死谏武死战,一说远离女色马上就要对女人分外刻薄,谁都贪生怕死,前面那条做起来不易,后面那条成本不高,所以历来有理想的人都少不了要标榜一下,起码不能表现得对女人太好。



冒辟疆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可他同时并不愿意放弃风流好色的才子形象,最后,他调和了一下,给自己这样的定位:虽然在女人堆里混,但他可不像宝玉那么没出息,把女人看得比天大,不过是玩玩罢了,捎带着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们的话,叫“流连声酒”,惭愧里掺着得意,与说到忠孝时的严肃迥然不同。



有知己这样评价他:辟疆平生无第三事,头上顶戴父母,眼中只见朋友,疾病妻子无所恤也。可是光知己知道还不够啊,冒辟疆还得跟全世界表白,陈圆圆的求嫁,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面对这等美人,他还能够把话说得无情而绝对,日后自己想起都会骄傲,略略可与关公月下杀貂婵相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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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点冲撞佳人。这也不是问题,男性社会发展了那么多年,女人早已认同他们设计的道德,男人越是踩踏女人,就越显得形象高大,她们心悦诚服地匍匐于他的美德之下,为渺小的自己有幸与这样的伟人对话而感激莫名。



现在,陈圆圆就被他感动了,她不计较他对自己的不逊,温柔地表示愿意等到尘埃落定。话说到这个份上,冒辟疆也已表演完毕,再拒绝就没道理了,况且陈圆圆又是那么美——冒辟疆说了:外遇之女色,不必过求其美;若以作姬妾,则不可不求其美。那意思是,外遇的女色,犹如走大街上,口渴了,随手取用的一次性杯子,寒碜一点没关系;娶回家的姬妾,则如收藏的瓷器,那就得挑三拣四了。



陈圆圆够美,具有一定的收藏性,于是,他顺水推舟,随口应下,陈圆圆“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冒辟疆兴头上还做了几句诗,算是皆大欢喜。



那之后冒辟疆一直在东奔西走捞老爸,将陈圆圆撂在那里,借张爱玲的说法,把她当成冰箱里的一尾鱼,她屡屡致信,他音讯全无。



但是,这尾鱼不是没有其他人盯着的,否则陈圆圆不会急着嫁掉。势家——不知道是田贵妃还是周皇后的父亲——卷土重来,这次她没有逃掉。中间陈圆圆的粉丝举行上千人的大集会把她抢回来——毕竟是当时的顶流,势家又弄了回去。



侯门一入深似海,比侯门更深不可测的,是命运。如果说陈圆圆从前的生涯如同在溪流河道里随波逐流,日后惊心动魄的际遇,则是沉浮于黑暗汹涌的汪洋大海之上。她被抢走十天之后,和她有过婚约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父亲的事算是有些眉目了,不日即可调往安全地带,然而,这旧游之地却已是人去楼空。听说了前后经过,他也大大地惆怅了一番,但很快,他的道德理想帮他解脱出来,他慨然道:我为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陈圆圆和他老爹真就这么对立?又不是明媒正娶,需要很多准备,从后来的文字看,他的妻子亦很贤淑,一切并不太费周折。



其实就算陈圆圆没有被抢走,他也不一定就会带她走。嫖娼是零售,纳妾是批发,算一算好像前者更合算,一旦厌烦了还可以再换一家,何必把自己套牢?就算陈圆圆属于有收藏价值的名瓷,但从他和董小宛的交往过程看,他不是一个习惯于冲动购物的人,对着橱窗心动一下可以,被卖家一撺掇,还会随口允诺,但离掏钱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冒辟疆这次来,没准还是“看看,我再看看”。



许多年之后,他跟子侄辈的陈维崧谈起陈圆圆,这样感叹: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慧心纨质,澹秀天然,平生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康熙十八年,冒辟疆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说起他跟陈圆圆的一段情,仍然遗恨不已。



遗憾应该是有的,得不到才是最好的,这一点女孩子最有体会,你看上了一件衣服,犹豫着没有下手,隔天再来看,已经被别人买走,怎么着都有点失落。



另一方面,冒辟疆怕也是以之为吹嘘的资本,陈圆圆的故事,因了吴伟业那首诗,已成传奇,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是爱过我冒辟疆的哦,我要做孝子,只好放弃了她。如此一来,冒辟疆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道德与魅力的双料冠军。



不是所有的怀念都是柔情凝成,有的是情感消费,有的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冒辟疆应属于后者。闻听柔弱如花的陈圆圆这几进几出,他没有疼痛,只有郁闷,也就郁闷了大半天,当晚,跟着他那堆朋友散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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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只寻欢作乐的小船,漂流在夜晚的苏州城。在某个小桥边,一座精致的小楼如临水照花,嗅觉灵敏的冒辟疆马上就发现了什么。他打听这是哪里,谁住在这儿?朋友答是董小宛的住处。



冒辟疆说,“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哦,他将陈圆圆摆在何处?倒是他那位朋友有点迟疑,劝阻说,前两天董小宛也被吓着了,生了一场大病,而且她母亲刚刚去世,这会儿还不见客。但冒辟疆信心满满,坚持拜访,敲了好半天门,小楼上灯光亮起,房门打开了。



董小宛正躺在帐子里,一屋子都是药,她沉吟着问他们从哪里来,冒辟疆提起那一次晤面,记忆被唤起,董小宛落下眼泪,说当年虽然只是一面,但我母亲一直对您极口称赞,惋惜我未能与您盘桓,今天看见您,又想起了我的母亲。说着,她撩开帐子,深深地打量冒辟疆,请他坐到自己床边。



聊了一会儿,冒辟疆告辞,董小宛急忙挽留,说她病了这些多天,寝食皆废,今天一见冒公子,便神怡气旺。《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说白流苏是医他的药,在小楼上的这个夜晚,冒辟疆似乎也具此功效。



家人端上酒菜,董小宛频频进酒,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是令人贪恋的缱绻辰光,可惜冒辟疆第二天要派人赶往襄阳,把好消息告诉父亲,不能回去太晚。他告辞,董小宛温存挽留,直到实在不能停留之时,才约他明天再来。



第二天,冒辟疆想直接走掉算了,但朋友和仆人都觉得不合适,他们又乘舟来到董小宛家中。



董小宛正趴在窗口看他呢,他一到,她就飞快地跳到他的船上,冒辟疆忙说他即刻就要出发,董小宛回答她已经收拾好了,要乘舟送君一程。



这一送就是二十七天。从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别看地名多,也就是从苏州到镇江。那会儿交通真不发达,这么点路就跑了将近一个月,倒是给谈情说爱留够了时间。



冒辟疆开始不安。他意识到了什么,每天都在劝董小宛回去,她不肯。到了金山,她回望江流,发誓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却原来,董小宛和陈圆圆打的是一个主意,只不过她更决绝,更有办法。



说起来冒辟疆好像所向披靡,成堆美女哭着喊着要跟他,英俊多金当然是一方面,有朋友赞他为“东海秀影”,又说“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愿为贵人妻,愿为夫子妾者无数”。朋友话夸张了,更重要的原因是,飘摇乱世,危机四伏,美女们纷纷被吓得花容失色,急于寻找下家,如同一场清仓大甩卖,像冒辟疆这种薄有资产的人,自然被美女们视作一笔潜在的财富。



不过,董小宛跟陈圆圆又有不同,不知怎的,她欠下了大笔债务。我怀疑这是不会经营惹的祸,比如说做生意讲究市口好,她偏要从繁华的南京搬往相对清净的苏州,另外,还听说她父亲有不良嗜好,十有八九是赌博,大美女怎么都有个好赌的爹或娘?



冒辟疆不愿意惹上这个麻烦,他提出三点难处,一是科考日近;二是父亲这一向滞留危疆,家里一团乱麻,他回去始料理一切事务;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董小宛的债务及落籍之事,他没有办法帮她。



这是实话,也是借口。以他的家世,不是拿不出几千两银子,却不见得能很轻松地拿出来几千两银子。有一年他流年不利,幼子夭折,母亲生病,他怀疑是自个积德不够,发誓做一万件善事,做完七千件后,财力便有些勉强,最后那三千件,他借了纹银三百五十两才得以完成。



古装剧中富家子动辄一掷千金,是编剧的闭门造车,《红楼梦》里,贾宝玉给秦钟扫墓尚且感到手紧,贾琏的梯己也不过区区几百两银子。大家族家大业大,往往实行企业化管理,银子再多,也不可能任由个人随意取用,公子小姐们,只能靠分内的几个月钱罢了,董小宛着实高估了冒公子的能量。



当然,若冒辟疆对董小宛,能如钱谦益对柳如是那样倾己所出,不顾一切,此事也未必办不成,但这会儿的董小宛对于冒辟疆,不过是年三十来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所以,董小宛又高估了自己在冒公子眼里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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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董小宛毕竟是董小宛。不答应?不要紧,纵然你心如铁石,我只管死缠烂打。在1641年的这个春天,董小宛和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来了一场外柔内刚的死磕!



她的第一步,就是上面说的,穷追不舍,爱咋咋。这招看似技术难度不大,实则很需要一种大无畏精神,诸位知道,装作看不懂脸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偏偏人家董小宛就能做到。任冒辟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文人那点小机灵抖搂完,她只管不哼不哈,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完全是紧张的,冒辟疆没把这个固执的女人太当回事,她再拗,能赢过男人吗?他骨子里又是个热闹人,她不肯走,那就先带着,跟着他帮朋友,一路吃喝玩乐着,把一段水程,变成一个漫长的PARTY。



这天他们酒足饭饱,一帮男人又提起这茬。这个女人的去留,此时已经有点像个玩笑,正巧桌上有一种叫做“五木”的东西,类似于现在的色子,有个家伙便不无轻浮地说:“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



关乎命运的东西,我们总以过度的虔诚对待,哪怕仅仅一个玩笑,也不敢怠慢半分。董小宛肃拜于船舱,祈求完毕,方郑重地一掷,居然是个满堂彩。狂喜涌上了她的脸,她转向那个男人,命运的指示仍需要他去执行,可是,他说,既然你我缘分本属天定,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不如你先回去,慢慢地操作。



看来他是真的不想带她走了。她掩面痛哭,多日来的压抑委屈顷刻爆发,眼泪流尽,渐渐清醒,女人强韧的意志,抗不过男人心意如铁,她再跟着也是徒劳,不如按他的说法,就此别过。



看着她的小身影渐渐消失,他心中亦有惨然的怜惜,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董小宛没有善罢甘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回到家中她闭门茹素,是想以此祈福,还是洗刷自己?又或者,那是她在对方无应答的情况下,惟一能做的?打听到他不久就要到南京考试,她再次主动出击,带了一个老妪,直奔南京而去。



那是一趟惊险之旅,霉运连连,小船在江心遇到匪盗,躲进芦苇从中,结果弄坏了桅杆,她们整整三天都没有吃上饭。恐惧加上饥饿,以及不确定的未来,足以令一个意志坚定的女子崩溃。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来到那个男人的驻地附近,此刻她一定很想扑进他的怀中,放声痛哭。可是,董小宛很懂事,知道这样贸然现身,只会搅乱他的文思,她耐心等了两天,首场完毕之后,才来到他居住的桃叶渡寓所。



这次他心情很好。他对这次考试很有信心,踌躇满志,志在必得,心情巨爽的情况下,又见美人历尽艰险追随而来,更是锦上添花。她说起一路的情形,余悸未消,声色俱凄,叫他不怜爱也难,就算他对其中的爱情含量到底有多少心知肚明,但不是每时每刻,人们都愿意做一个过分清醒的人,他答应帮她还债脱籍。



眼看才子与佳人就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他父亲还乡路过此地。这个糟老头子不合时宜的出现,搅碎了一场鸳鸯蝴蝶梦,倒不是他要棒打鸳鸯,而是,当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冒辟疆马上想起,到了自己扮演孝子的时候了。



他丢下正甜蜜蜜的董小宛,令舟船跟在父亲后面,在这个亦步亦趋的大孝子背后,则是奋力直追的董小宛,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在燕子矶她遭遇风浪,几乎丢了性命。



连滚带爬地撵上来,劈面而来的,是冒辟疆的黑面黑口。他刚刚得知考试的结果,他仅中副榜,一场辛苦又白瞎了,正看谁都没好气,董小宛一根筋地、没一点眼力见地撞了上来。



还债什么的自是免谈,他自个都一脑门官司呢,她那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现在看来只觉得讨厌,凭什么她就吃定我了呢?



他不理睬她,发足马力朝家赶,她哭哭啼啼着跟在后面,这种对峙保持到如皋城外。他不再跟她废话,只告诉她,纠缠下去全无意义,她的当务之急是回到苏州,安抚那些债主们。然后又放缓口气,给她留下一丝“后事可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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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回去了。没有文字告诉我们她当时的心情,我推想必然降到冰点,冰得胸口发痛。失恋不要紧,关键是失态,她如同一个失去理智的赌徒,押上了全部的自尊,孤注一掷,不留后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以为只要注下得足够大,就一定能赢的,可是她已经搭上了她的情感与尊严,在对方眼里仍不值一提。



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她的做法和那些输红了眼的赌徒没有区别,那就是拿性命来搏一把。一场苦情戏就此登峰造极。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自虐,说是回去之后一直穿着别时的衣服,他若不管她,她宁可饿死。



就算我对冒辟疆全无好感,到此时也难免要数落董小宛的不是,他是招你惹你了没错,但那是你情我愿符合市场规矩,你只管这般胡搅蛮缠,就太不懂游戏规则了。



可是这种极端的方式是有效的,冒辟疆再风流自诩,也不希望有谁真的为自己殉情,他确实是没办法,自己那点私房钱,只够喝花酒的,他又不愿拿这琐屑之事打扰自己的老爸——尽管它关乎一个女孩的生命。他的朋友里倒是有热心肠,还真的跑去料理来着,可惜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弄得一塌糊涂,几百两银子打了水漂。



那会儿没有报纸电视互联网,否则,董小宛的一袭薄衫将是每日娱乐新闻的头条,冬天就要来了,换,还是不换,这是众人最为关心的问题。不换,难道真的就这么冻死?换掉,她倒追冒辟疆的故事已成为所谓的传奇逸事不胫而走,一旦她食言自肥,被人取笑还是小事,很有可能连饭碗都保不住了。



这段小高潮的终结者是钱谦益,在董小宛的故事里,他扮演了一束温暖的阳光,当她的男人袖手旁观,任她进退维谷,是他,施以援手。



他替她收回盈尺债券,写信给他的学生,为她落籍,被冒辟疆描述得千难万难的问题三日之内全部解决。如同一部层层铺垫的长剧哗啦一声就结了尾,董小宛就这么着心想事成了。



当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董小宛曾伴随钱谦益盘桓黄山白岳。不能据此认为他俩就有一段情,钱谦益归来之后,急速滑入了与柳如是的激情旋涡。他俩互相不是对方的那杯茶。但他对董小宛犹有一种珍惜。这个温暖的男人做完上面说的那一切之后,一包到底,亲自把她送到冒辟疆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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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董小宛穷追冒辟疆的过程,会发现她楚楚可怜的表面下,其实挺强势。弱势的女子,一旦对方拒绝,她们马上就会自卑了,退缩了,很久很久都不得翻身。



现在,她一路冲杀,穷形尽相,终于进入了她向往的世界,真的可以幸福吗?就算别人不在意,她自己难道不曾耿耿于怀?小说中,那些尴尬的完美主义者,那些神经兮兮的消失症患者,就因难以平伏的心理症结,再也无法感到幸福。



但是董小宛心平气和,在冒家,她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洗心革面的妾,为实现这一定位,她做到以下三点:



一是谦恭。人家坐着她站着,人家吃着她看着,端茶倒水,不亦乐乎,好容易老太太太太开恩赐座,她犹诚惶诚恐,人家强之再三才肯坐下,不大会儿,复又站起,恭立如初。



这种近乎自虐的自我贬抑使她赢得了全家大小的欢心,她的“丈夫”也赞扬她的贤淑,说她比婢妇也不差啥呀。



二是勤快。前妇善织缣,后妇善织素,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别以为你长得漂亮,男人就会呈上无限透支的附属卡,董小宛当年虽靠色艺立足,到了冒家却也知道自带粮票,文艺工作者的那套花架子被她全盘摒弃,她日夜苦学女红技艺,没多久,一天就能织出六幅巾裾,件件都是极品。



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才子都爱标榜对于美食的喜爱,董小宛在制作美食上同样天赋异秉,酿饴为露,熬糖制豉,色香味姑且不论,那做法就风雅得一塌,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里有很详尽的叙述,在这里不多赘言。



在出任了成功的丫鬟和厨娘之后,董小宛还身兼财务工作者,她细致谨慎,奉公守法,而且提供拓展性服务。比如说那年冒家跑反,冒辟疆的父亲想起没有零钱,董小宛马上拿出一个小布袋,里面都是细碎银两,并且标清了每一块的重量。



仅做到以上两点,董小宛只是贤淑女子,她所以成为伟大女性,在于她还能逆来顺受、深明大义。换成好理解的说法,就是把自虐狂精神发扬光大,从身体扩散到精神。



那年月乱得像一锅粥,兵匪加上仇敌,冒家三天两头要跑反。第一次跑反时,冒辟疆一手拉着老母,一手拽着老婆,最多回头叮嘱董小宛跟上点,这也无可厚非,母亲将他养育成人,老婆为他生儿育女,两人对他都有天大的恩情,也都和董小宛一样属于弱势。



但是这家常的感情,到了冒辟疆这里一定得弄成高风亮节。他不好自我表扬,就转借董小宛的话,据他说,董小宛对他的行为进行了高度评价,说他大难中,先照顾老母,后照顾老婆,然后是儿子和弟弟,这是对的,顾不上她一点也没关系,她虽死而无憾!



老天,就算冒辟疆高风亮节,彼此心知肚明不就完了,干嘛一天到晚整得像先进事迹报告会,临了还要表一下态?



第二次跑反,冒辟疆只带了父母加老婆孩子出城避难,对于董小宛则另有任命——让她带着婢妇看家。呵呵,他也真是看得起董小宛,杂沓乱世,兵临城下,她又不是侠女十三妹,如何当得起这样的重任?而他一个大男人倒跑出城去躲清闲,大概认为这是为冒家保存实力。



董小宛没说法,倒是家里的“婢妇”不干了:奴才的命也是命。她们争先恐后朝外面跑。冒辟疆指挥不了别人,又在董小宛身上做文章,跟她说,这回跑反,不同往常,与其遇到危难再把你丢下,不如先帮你想想办法,我有年友,信义多才,我把你托付给他,以后有缘就团圆,没缘你就看着办吧!



有一个心理测试题,说你带着若干动物走在沙漠里,水没有了,你将依次抛弃谁?看来冒辟疆的答案一定是董小宛。为了避免这种悲剧发生,他把她转包给自己的朋友。《悲惨世界》里说,托付,就意味着葬送。关键时刻,他都不管董小宛,还能指望一个素昧平生的“年友”照管她?真是把人家卖了还要人家帮他数钱。



偏董小宛就吃这一套,像琼瑶女主角一样苦唧唧而又深明大义地说,嗯,您真是太明智了,您的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的人,要是让我拖了您的后腿,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这就跟您的朋友而去,要是能够自全,当匍匐以待君归,要是遇到不测,那汪洋大海,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俩人眼含热泪,告别完毕,冒辟疆正要把董小宛送走,冒辟疆的父母不愿意了,非要把董小宛带上。带上了也没见得怎么样。



那么那会儿冒辟疆为何急于把董小宛抛弃?



“为她着想”之说明摆着就是伪善。不够爱她是一个原因,就像一个可爱的玩具,平时拿手里玩玩也挺喜欢,但送给别人也不是不可以,怎么着都是身外之物,一朝离散,不会心如刀割;



另一方面,冒辟疆又想借机作秀,他为了父母妻子,壮士断腕,把“爱妾”送给别人,舍小我,顾大局,真是大大的忠义之举,堪为大众楷模。可惜他父母打破了他的谋划,只好还把董小宛带着,唉,带着就带着吧,冒辟疆倒也没把一次作秀看得太重。



就这么着,董小宛跟着冒辟疆一家颠簸奔袭,吃够了苦,受够了罪,有时一家人要在门板上睡觉,中间冒辟疆又得了大病,董小宛“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她甚至连粪便都要观察,随之喜忧。



病人脾气大,董小宛就兼任出气筒,不管冒辟疆怎么骂,董小宛都没脾气,赶上合适的时候,还对他大唱赞歌,说我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您真是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这种高规格的表扬听得冒辟疆大爽,他反过来赞叹董小宛断断非人间凡女子,才能懂得他到这一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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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纳了,化解了,享受了,安宁了,董小宛强韧的意志搭上男性社会道德规则,变成神奇无边的“妻性”,她的生活似乎也很浪漫美好。



比如说在动荡之间,也有一些静谧的夜晚,她与冒辟疆静坐香阁,细品名香。他们薰的香大有来头,有的自宫廷里流出,有的是制香专家特供,还有的是搜集来珍贵原料,由董小宛指导监督丫鬟们进行深加工,总之,不是坊间肆料。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两三支二尺高的蜡烛陈列堂前,大小不等的宣炉宿火常热,“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著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令人与香气俱散矣。”



单看这一段,真是沁人心脾。



夏夜,他们纳凉于小花园,一张竹榻搬过来又移过去,只为了将月亮的美,领略得更为全面。午夜归阁,两人谈论那些与月光有关的诗句,她最爱李贺的“月漉漉,烟波玉”,每每诵这个句子,反复回环,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



秋天里赏菊,董小宛亦别出心裁,瓶插案供之外,她于每晚高烧翠烛,用扇子围在三面,如一道屏风,她设小座于花影最为参差妙丽处,然后自个坐进去,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眸笑看冒辟疆,问道,菊之意态如何?其如人瘦何?



不用说,当她鼓起腮帮子,吹茶炉子的火,更是可爱得紧,他总要调侃地念左思的《娇女诗》:“吹嘘对鼎(钅历)”,她为之解颐。



如果不是知道前面那些跌跌撞撞泥一身水一身的往事,不是知道他曾对她怎样的暴戾刻薄,我会羡慕这一对神仙眷属,可我知道,就忘不了,阴影存留于心中,不管冒辟疆将它描述得如何甜美馥郁,我都无法再从内心里发出赞叹。身为局内人,董小宛应该比我记得更牢,当她赞扬他的慷慨多风义时,是否会想起,就为了几千两银子,他把她撂在半路上,不管她死活?



我猜,她不会忘掉,可是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化解。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



冒辟疆的朋友张公亮为董小宛作传,提到,董小宛未嫁之时对自己的容颜相当自负,曾揽镜自叹:以我的资质,即使嫁给庸人为妇,犹当叹彩凤随鸦,况做飘花零叶乎。



这段话里可以看出两点,第一,她自负,第二,她向往主流。



欢场中,男女杂坐,喧嚣并起,她就心生厌烦,落落寡欢,而每到幽林远壑,面对片石孤云,则恋恋不舍。她的性格,似乎更适合当一个闺阁诗人,而不是迎来送往的神女。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别,令她痛苦,她想要救赎自己,就要通过男人。



历来女人救赎自己,都得通过男人,尤三姐想通过柳湘莲,尤二姐想通过贾琏,狐狸精们通过那些莫名其妙的书生。董小宛要把自己从风尘中拔出来,也只有从良这一条路可走。



她的从良不同于市面上那些烟花女子的从良,她们只不过是换个生活环境,对于董小宛来说,从良是一个理想,是一次从里到外的大洗涤,生活方式道德标准全向主流世界靠拢,这使她从一开始就不会处心积虑地谋求一个大奶的地位,她要扮演的,是烟火人间里贤淑的好女子。



基于现实,量身定做,是选个好人家,做个安宁的妾,在这个范围里,她认为自己可以选一个最好的。这所谓的“好”,便是主流。冒辟疆无疑符合这个要求,他家世好,长得帅,还是清流,董小宛虽然不大懂政治,却知道,清流是被人尊重的,长期来为自己的边缘处境深感痛苦的她,对光明的、洁净的世界心怀向往,她对他的这一身份非常满意。



一旦目标确定,她便不计其余,穷追猛打,无所畏惧,自己的狼狈尴尬,那男子的自私虚伪,她一概咽下,用自己已经形成的体系,把它们进行分解。对冒辟疆的一次次的赞美,与其说她那样“认为”,不如说她“愿意”那样“认为”,即使他的做法正好相反,她也一定能,提供两人都满意的注脚。



她的世界是那样稳定,她的体系是那样严整,当冒辟疆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小女子,却不知,他不过是为她所用,万物为她所用,哪怕是垃圾,她也一定能够吃下去,变成糖。她只想,成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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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董小宛的结局,《影梅庵忆语》说得很简略,只是说有一晚他在朋友家,梦见他回到家,见到所有人,只是不见董小宛,他梦中大呼:“难道是死了吗?”悲伤得以至于醒来。



董小宛春天总是生病,所以他很疑虑,赶紧回到家中,董小宛好好的,他跟她说起这个梦,董小宛说:“很奇怪,我不久前也梦到几个人强拉着我去,我藏起来才逃脱,那些人还狺狺不休。”



冒辟疆说,哪里想到梦里的事总是会成真。




因为这一句,有董小宛就是董鄂妃之说,已多次被人考虑,纯属想多了。《影梅庵忆语》的开头,冒辟疆也将董小宛称为“亡妾”,若董小宛还在世,即便已不在他身边,他也犯不着咒她。



但这个梦做得奇怪,关于她的死又说得如此简略,若是病逝,以冒辟疆的习惯,怎么着也会有一番描述渲染,毕竟,前面他都已经写得那么细那么长。我无法不产生一个怀疑,也许,董小宛确实是被人抢走了,不是顺治帝,而是其他他不可以提起的人。她从一而终的梦眼看就要被打碎,她像绿珠那样选择了死亡。



如果是这样,不知道该为董小宛高兴,还是一声叹息,这是悲惨的命运,却也是她要的结局,以悲惨为自我成就,是吃人的时代专为女性所做的设计,即便是今天,依然不能不警惕。












两个因为写作而认识的女子在这里继续写文章

法律顾问:

安徽大湖律师事务所  

江晶律师(1895511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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