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9-11-18 06:50
教师日记 | 丁香、茉莉和青葭
教师日记 | 丁香、茉莉和青葭
[url]https://mp.weixin.qq.com/s/_LijRRwN-SXAEMXLn32FrA[/url]
教师日记 | 丁香、茉莉和青葭
原创: 公孙姑娘恩惠 卧东怀西人的柔翰 今天
阿列夫班的孩子
丁香、茉莉和青葭是三个女生的笔名——她们给自己取的“雅号”。她们读阿列夫班,是同学,年龄处在十一二岁的样子。或许只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才会以花花草草“自况”----所谓“花季”。
丁香倔强好强,又不失敏感。容易与男生争执,容易委屈地哭。她一哭,全班同学就寂静下来,忐忑地对我说:“老师,丁香哭了”。她的名字,她的眼泪,常常让我想起古人的词句,“丁香空结雨中愁”,或戴望舒的诗句“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当然她里面并没有诗中所表达的那种愁怨。她其实是很豪爽的女孩子,尤其在运动会上,能跑能跳,男生也不及她。
茉莉与丁香相反,柔弱温顺,乖巧懂事。从来不与男生说话,更不会争吵。同学们认为她品格好,女孩子更愿与她结交,因为瘦瘦小小的她没有半分“侵略性”——她从不与人争竞,成绩也不“卓越”。我也很喜欢她,与成绩无关,或者与品格也无关。古人在诗中赞美茉莉花,云:“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因为我盼望茉莉像她的名字一样,成为人间的一缕馨香之气,拥有属灵上的馨香。
青葭则比丁香更敏感,也比茉莉更柔弱。私意以为,这样的性情不做诗人是极其可惜的。她是一根脆弱的芦苇、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呀。有一次见到青葭吃药,才知道她有哮症,我本能地同情她,又暗暗“嫉妒”她——普鲁斯特也有哮喘,林黛玉也是。生病的人是不是更有诗性?心思更加细腻和敏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青蒹确实心细。按照数学评估的标准,她并非聪颖过人的孩子,而我是据文学性的标准来衡量的。当然我知道,不会有哪个父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具备这种“文学家”的禀赋和气质。青葭勤奋、认真、好学,成绩优异。她的争竞之心比其他孩子强烈,每次考试过后,几乎要病一场,因为考前太用功复习,而且考场上太紧张。考后呢,紧张的情绪仍然阴魂不散,不停地研究卷子,对答案,打听自己和同学们的分数——她不幸又有幸地被“优秀奖”折磨了。
上课的时候,丁香偶尔不认真,做小动作,或者魂游象外地走了神。但她最积极回答问题,我话音未落,她就高高地把手举了起来,还没思索,话就脱脱口而出。茉莉很认真,从来不做小动作,不传纸条,不交头接耳说话。但她时常一脸懵懂的样子对着我,几乎从来不举手。我很清楚,她没有听懂!但她坚持着、认真着、听从着老师的指令……青葭也认真,不魂游象外,思索的时候多于说话的时候,举手的时候几番踌躇,怕回答错了问题,但每次回答得其实都很正确。
下课的时候,丁香最爱跑到我的办公室的书桌前徘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话,“曹师,看什么书呢”,“曹师,你备课呀”,“曹师,你今天穿的裙子很漂亮”,我几乎没有时间与她对谈,只是漫应着。有时,她要问一些“敏感”话题,比如“你什么时候结婚啊,曹师”,“你今年到底多大啊,你快找一个BF吧”……问得我尴尬了,问得其他老师觉得被打扰了,就要将她驱逐出|境、赶回教室了。
丁香总是粘着我,跟我说一些小女生的小心事,一些可爱的悄悄话。我当然并没有感到厌烦,也很乐意当她的知心大姐姐,倾听她的心声。我时常邀请她和同学们,周末去我家里看书,或带他们逛书店、听音乐、看电影。每次的邀请,丁香总是最积极最踊跃地报名。坐在我的客厅里时,苏家大公子和胡生(班上的两个男生)最爱看书,青葭次之,丁香却不看书。或许,吸引丁香的不是我的藏书,而是我?
丁香送过我很多礼物。蜡笔画,彩纸折的手工,自己缝制的钱包,发卡、别针一类的小饰品,有次还送我一个手镯。有次课后,丁香把一本《汉魏六朝诗选》放到我的书桌上,纸页都发了黄,品相好,是我喜欢的旧书。一个下午,丁香等在我家楼下,怀里抱着一本书,说要送给我。书是泰戈尔的一本诗集,用细细的藤条包裹着,还带着绿叶子,她的装帧设计比书本原来的装帧更好看。这个爽朗的女孩子,其实有心灵手巧的一面。我突然想,现实生活中的人是丰富的、立体的、复杂的,其可读性可比小说人物强多了。
春天,我们到白鹿镇游学,到上书院参观。因为我在历史课上讲了很多考古和收藏的各种趣闻,使得学生对古时的一砖一瓦都有浓厚的兴趣。丁香突然很小声地问我,“曹师,书院有多少年的历史了?”。“一百多年,怎么了?”丁香悄悄附在我的耳边说,“书院墙角有两块砖”。在我的默许下,她和茉莉潜到墙角,脱下外套,把两块灰砖迅速地包起来,放到了书包里。几天的游学,她们背上一直沉甸甸地,脸上一直红扑扑地。此后好几天,她们两个在人群中见到我,都一脸神秘而喜悦的表情,像见到了“犯罪同伙”,似乎又带着几分“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知己之情。
有个周末,丁香和茉莉又来找我,这一次,她们带了一大堆工具:铁铲,胶带,可以封口的塑料袋,素描本,铅笔,矿泉水。我好奇心起,问“你们这是要去写生吗,采集标本”?“非也,我们要跟你一起去考古呀”。“好吧,这是你们的洛阳铲吗?”,我拿着她们的铁铲,有点啼笑皆非。都怪我,考古故事讲得太多了。她们把我带到太升路附近的一片大大的停车场,大门是锁着的,没有几辆车,场内十分寂静,像一座荒芜的墓园。丁香用小小的“洛阳铲”迅速地挖起来,几分钟以后,挖出几块紫砂壶的残片,她气喘吁吁地问“曹师,这是什么年代的”?见她眼中放出兴奋的光芒,我真的不好意思说是当代的,只好回答道,“呃,这种陶片,现在已经绝迹了,我小时候见奶奶用过”。茉莉又追问“那你奶奶的年代,是几几年”?我说“她是三十年代生人,她那个年代的人,都使用这种陶器熬中药”。于是她们兴高采烈地欢呼“啊,我们挖到了民国年间的陶器,快,挖完了需要做文物的修复和保护工作”……
有一次,丁香邀请我去她家玩,我恰好有事,于是怀着歉意回绝了,她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亏欠了这个孩子。我希望以后的时间能够还她。当时不曾想到我有一天会被迫离开成都,会没有机会再和她玩,跟她谈心,分享她琐碎而简单的小心情。一叹!
从事古典教育的人,容易相信“知识让人免于平庸”的格言。我教文法阶段的孩子学文言,学旧诗,盼望她们在语言技艺上有一定的积累。也会百般鼓励他们做笔记、记日记、写祷告文、写对子,甚至模仿着写故事,写诗。丁香、茉莉和青蒹都准备了笔记本——用来写“诗”。每日早晨,我到学堂,都会看到一两本诗集本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我还没来得及看,她们几个就陆陆续续地晃到我的桌前,认真地问“曹师,我的诗,您看了吗?您觉得怎么样”?有时我问她们中的某一位,我可以在班上朗读你的诗吗?她马上十分羞涩地摇头,“不要,我写得不好,曹师你自己看就好了,不要告诉别人我写诗”。我若在课堂上读了其他同学的诗,没有读她的,她的脸色又会现出失落的神色了。
学生也会给我投稿。牧师给他们上写作课,教了写信以后,丁香投给我一篇《写给jingcha叔叔的一封信》,我分享给老师们和家长们,她的信简打动了许多人。我在网上发出来后,她说盼望jc叔叔也能读到。
他们也给我写信,写纸条,或者卡片。有一次,我上完课,青葭把一张纸条塞给我,迅速地跑开了。展读纸条,见她用十分精炼的语言,近乎“白描”地勾勒出了我讲课时的语言、动作和表情,还描绘出了我的一些细微的心理变化,我看了以后,简直忧喜参半。喜的是她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忧的也是她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被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洞若观火似地观看,多么难为情!
当然,青葭是个赤子,并没有真的对我“洞若观火”。有一天,我带他们在巴金故居附近的巷子里散步,遇到街边的老人,青葭跟老人攀谈起来,老人问:“这是你们的老师吗”?青葭说“是呀,我们老师很有学问的哦,她的学问可以去教高中的,她现在教我们这些小学生”……她说得口气很自然,很愉快,我一时倒怔住了。想不到她对我有这样一番“教师资格认证”,她又是如何评估我的学问以及教学能力的呢?我时常想起青葭那句自然的说话态度。尤其在客居鹭岛以后,我没有机会面对面授课了,更不能分享他们纯真的遐想和心情了。
十二月的第九天以后,他们中的有些孩子已经失学在家,有些孩子被带到了另外的城市,我们这些师生们,同窗们,就这样被分散了。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里面的不舍和牵挂,意外的是,我收到了茉莉的一封邮件,发现她会写邮件了,我很惊讶,更惊讶的是,她的信文从字顺,朴实无华,而且十分动人。她说:
曹老师平安!在12月第9天之后,我很渴望能再次上曹老师您的课。我在zoom上看见了您,说真的我觉得您好像变年轻了。第九天以后我也很想念您,还记得您送我的扇子吗?我都保留着的,看着它,想起您;还记得上次我和丁香和您一起去那个大教堂,我们拿了那两块砖吗?看着它,想起您。曹老师,其实我有礼物送给您。它是一本诗集(我其实自我评价是不好的),但我不知道您喜不喜欢?等到我有时间,我就给您发过来。嗯,总的来说很想您!也会为您祷告,愿神祝福您。
这个柔弱乖巧的女孩子,在我的课堂上脸上时时挂着懵懂表情的学生,却与我保持了一份亲密的友谊。在她身上,我修订了自己对“卓越”的定义。尽管在一个民主教育盛行的年代,“追求卓越”要么显得不合时宜,要么显得曲高和寡。其实卓越不仅仅指向智性训练,而是,有了知识,还要加上虔敬,加上爱。作为授业之师,我传授的知识是那样的微小。但作为一个基督徒,我们在瘦教堂的日子里、在那段弦歌不辍的往事中,收获的恩典、思念和爱却是那样的绵长……
在绵长的思念中,我撷取了阿列夫班的一段“童年往事”,不能继续感受和记录他们的少年时代了。但愿能有机会读到我的花儿们自己书写的青春期的小史诗,尤其盼望读到他们在孟浪的怀疑里前行的青葱岁月里,不期然而然地遭遇信仰之后的文字见证。
20191117
成都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