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9-6-8 19:33
每个人心中埋藏着各自的广岛
每个人心中埋藏着各自的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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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每个人心中埋藏着各自的广岛
土家野夫 苍山夜谈 今天
作者：野夫
来源：本文根据广岛讲座录音整理
在广岛讲《广岛之恋》，或者经历广岛之恋，这是我的青春梦想之一。那时，人生还长，广岛很远，完全没有想到在今天，时代的硝烟还未尘埃落尽，我却能如愿以偿……
我二十几岁的时候阅读杜拉斯，艳遇了她的这个作品，乃至于到此际，还像是她《情人》中的那个华裔男子——依旧爱着她那被岁月摧残的容颜。
我在武汉大学毕业之前，一个女同学赠送给我这本书，她写到“赠野夫，一本书，一朵记忆的浪花，当你老了的时候，想起那遥远的过去。——你的朋友”她署的是英文名字，这些字已然墨迹浅淡，而笔划依旧深刻。
我在我的这个祖国颠沛流离，这本书竟然未曾失落。就像自己曾经的爱与伤痛，总能在雨夜结痂的心上，重新泛起瘙痒。《广岛之恋》带我迷恋上电影之路，这种迥异于好莱坞式的左岸派作家电影，启发我成为一个编剧，以至于部分依赖这田地的微薄收成而生活。
原著作者: 玛格丽特・杜拉斯
杜拉斯是位法国女作家，她好像是在越南长大。就是所谓印度支那，还是法属殖民地的时代。她妈妈是法国派到印度支那来当老师的，她生活在这样一个殖民者的家庭。她另外一个电影《情人》，讲了她的少女时代，爱上一个华裔男人的故事。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了肉欲的爱情，但也是非常美的异国情调的电影。
故事开头更成为经典：在欧洲的一个机场，突然某天邂逅了那个中国男人，那个时候杜拉斯已经很老了。那个男人认出她来，这是他当初的情人，他们两个曾经有过疯狂的一段性爱。然后那个男人对他说—— 那时你还年轻，人皆说你美。而今，我必须告诉你，对我而言，眼前的你比当年更美。与你青春容颜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中国人多数知道《情人》，是因为梁家辉的主演。很多人包括在座诸位，可能都对《广岛之恋》比较陌生，这是让我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在我看来，《广岛之恋》是杜拉斯最伟大的作品。法国五六十年代形成了一个新小说流派，她是其中的一个主力。他们后来又发起一场电影运动，被称之为“左岸派电影”。这一批喜欢在塞纳河左岸酒吧停留、讨论、喝咖啡纵酒的作家们，推出了一批和传统电影迥异的作品，如《去年在马里安巴》《广岛之恋》等。
在1988年，中国的改革开放，带来过一个短暂的好时光。但那时我还是没想过，今生还有机会出国，紧接着次年，整个国家发生巨变，我个人命运也随之一变。若干年过去之后，我有时也想感谢时光，还能让我有这样的机会，在广岛的海浪涛声中，在这样的孤岛上，来与大家重温《广岛之恋》。
广岛和平纪念公园
《广岛之恋》是个很简单的故事：法国的一个电影剧组来到广岛拍片，因为广岛是二战之后，或者说人类迄今为止，唯一挨过原子弹轰炸的两个城市之一。人类还没有任何一场战争，在这之前和之后，再次使用过原子弹。因此，全世界在五六十年代有很多纪录片、电影都会围绕广岛来叙事，来讨论核战的恐惧，讨论战争与和平的话题。那么法国这样一个剧组来到广岛，也要拍一个电影。至于他们拍什么电影，在我们《广岛之恋》这部电影里是不重要的。这是一个戏外戏的叙事结构。
一个法国的美丽少妇，是这个剧组的演员之一，她在这个剧组里面，演的是一个护士，也就是说，可能只是这个电影里面微不足道的配角而已。但是一个女护士的形象，是很有象征意义的。除开我们所了解的在性暗示上的制服控，护士服对男人所具备的诱惑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隐喻就是：她是人性这场永恒战争中的救护者，人类除开军事战争，情感战争，人与自然的战争，无数的战争中，我们都需要一个护士。很多男人心中都在暗怀渴望一个自己的护士出现，甚至对女人的最高期望，就是她像护士一样照顾自己。
这个演护士的女演员来到了广岛，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是这个电影的高明之处——不解释因为什么，她就和一个日本男人上床了——用编剧的话来说，人世间类似的艳遇，有无数的起点，有无数个理由，根本不需要去讲述。他们也许在酒吧相逢，也许像我说的在路上、一次街角相撞，彼此说了一声对不起就认识了，可能就喝茶了，就上床了。
这样一场艳遇发生在50年代后期60年代初，这样一个时间段，正是欧美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运动开始的时段。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女生不把性看成是一个最危险的禁忌，甚至她们称之为要进入一个男色时代。过去是男权主义者谈女色，现在她们要消费男色——由她们来点评你们男人的品级，哪个他妈的是我的菜，而不是我是你们的菜。这样一个时代的到来，显然对今天的男女来说，都算是一件性福的事。
这样一个女人来到广岛拍戏，无意中认识了一个广岛本土的工程师，不明所以就上床了。两个人都算帅哥靓女，且都已婚，男人有妻室，女人有丈夫。那这场爱情，如果叫爱情——至少当初上床的时候还不能叫爱情——这一场艳遇，看上去一开始就是一个不伦之恋。用封闭社会的话来说，是不道德的偷欢。然而这两个背叛家庭的男女，他们就这样活色生香地上床了，完全不忌讳观众的评价。
《广岛之恋》剧照
电影一开始，就是他们在床上做爱。电影用叠加的镜头，让我们看到两个蠕动的身体，看见原子弹轰炸的尘灰，不断地覆盖在他们身上，这是一个暗示。他们疯狂的做爱，只是彼此的男欢女爱，彼此对对方身体的喜欢。这个时候，彼此不知道对方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家庭，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类似的故事，中国可能一直到21世纪初，才有一本安顿写的《绝对隐私》，以及另外一本《说好天亮就分手》，才开始叙述这样的艳遇。这已经是网络时代，大量陌生人之间的，现在我们称之为约炮的行为，究竟和广岛之恋的区别何在呢？
1958年，一个法国女演员和一个日本工程师在广岛约炮，表面看上去是一个简单的艳遇。两个人做完爱，必然要聊天，很简单的聊天，女人说我来到广岛，我都看见了。男人说你什么都没看见。女人不断强调我看见了，二战留下的各种伤痕。1958年距离那颗原子弹爆炸只有十几年，战争的创伤还清晰的存在，各种重建还在进行之中。纪念馆里面关于死亡的那一瞬间，核爆炸之后的各种触目惊心的图景都在。这个女演员来到广岛，毫无疑问的都要去看这些，因为她们拍的电影也是关于这些。这个女演员一再强调——我都看见了。但是这个男人不断的告诉她——你他妈什么都没看见。
为什么这样说？这个男人，其实想说的是：你是一个访客一个观光客，你来到这儿看见这些图像照片，甚至一部分纪录片的视频，你根本没有看见在核武器爆炸的那一瞬间，我们整个广岛的人，在此所受的那种摧毁那种惨痛，真正的惨痛。因此，你是不可能感同身受的，对这种战争之痛你是局外人。
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一开始的态度就是这个态度——我们虽然做爱了，但是你不足以跟我谈广岛。此刻，这个男人还不了解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因为知道这个男人是广岛人，对这个幸存的男人，起码有最初的想象和了解，就是说，你也是战争的遗孑和孤儿。她的护士角色，可能让她怀着这样一个潜在的救死扶伤的悲悯动机，跟这个男人上了床。在此刻他还不了解这个女人的过往，因此他还只有性欲。
然后这个女人问，那个时候你在广岛吗？原子弹爆炸那一刻。男人淡淡的说了一句话，用嘲笑的方式，意思就是说我要是在的话我能活到此刻吗？他说那时在当兵，但他的家人都在广岛。这句话的含义，呈现出来，就是他的家人都毁灭于这场战争。而他在当兵，我们可以想象，他也许在中国，也许在朝鲜台湾，也许在菲律宾，也许在印度尼西亚，也许在中途岛。这是日本投降，幸存回来的一个老兵，他在战争中受了什么苦，他的家人怎么样被毁，全部不正面介绍。这个男人浅浅谈一句，只是为了告诉你，你远远不足以聊我们广岛人的痛。但是这个男人选择的是不愿说这些，选择的是遗忘。女人强调的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这一切。男人认为你的看见，是走马观花式的看见，是一种肤浅的认识。其实就像我们人人都有无数个误解他人一样，他根本不知道，刚刚跟他疯狂做爱的这个轻浮女人的过往，可能比他怀有更深更深的痛。这一部分讲的就是关于看见与遗忘。
由于两个人的一见钟情，两个美丽躯体的这种强烈的碰撞，这个男人有了对这个女人的依恋。本来两个陌生人之间连姓名都没问，下一步起床了大家一拍两散，这个故事就完了。但是作为一个电影不能这样写。因为激情下的好感和依恋，男人开始问，你来广岛干什么？她说拍一部电影。然后问你来广岛之前在哪？说在巴黎。那你来巴黎之前又在哪？说是纳韦尔，就是法国莱弗列森下面的一个小镇，叫纳韦尔小镇。勾起这样一个话题，这个男人想要弄清楚这个女人的来历。然后男人问你为什么想要来广岛？女人说，我对它感兴趣，在这方面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回合。然后两个人出门。
《广岛之恋》剧照
故事的第二部分是他们两个人起来之后，去上咖啡馆聊天。这个时候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就是人只有通过不断的接触，才能不断的发现对方。男人问你在法国的时候，广岛对你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话，这一句话勾起了这个女人最心痛的往事。广岛对一个巴黎女孩意味着什么？对一个普通中国人来说，对一个普通巴黎人来说，都意味着同样是战争结束了，打了他妈这么多年，付出了几百万人命的战争，终于随着广岛长崎两声爆炸，整个日德联盟这边彻底失败。整个同盟国彻底胜利，对于全世界来说都是喜讯。
那这个男人问广岛对你一个巴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恰恰，对这个女人来说意味着痛苦。为什么对她来说意味着痛苦呢?这个男人就想刨根问底，为什么广岛对你来说是你不堪回首的往事？按说与你毫不相关，我们的痛与你们的痛是没有关系的。法国是同盟国，是胜利国。我们是投降国，虽然我们两国之间没有战争？但是在国际阵营上我们是敌对关系。
此刻，这个男人开始动心了，从这个女人闪烁其词的回答中间，他感觉到，她在纳维尔这个小镇，肯定有一段沉重不堪的事情。他开始试探着追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告诉他，我们的剧组已经拍完了，明天的航班我们就飞回巴黎了。我等于在最后一天，选择跟你上床，我们是没有恩爱的一段恋情，不叫恋情，没有明天的一夜狂欢而已。
但是这个男人想要抓住，因为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好奇，也产生了好感，想要试探地抓住。他不知道要抓住什么？因为他有家，女人也说她有家，但是这个男人却情不自禁的提出来——你能否留下来？
当这个男人这样说的时候，其实他是没有计划的。这个女人要真说留下来了，他还不知道怎么安置。女人坚决的拒绝了，不。明天就要走了，还有二十多个小时就要走了。男人还是试图说，那再留三天。女人说三天，有什么用？是用来相爱，还是用来死亡？男人说用来决定生死，女人说不。这个时候男人开始喜欢上这个女人，开始了爱心萌动，开始想要在虚空中抓住一点什么。但是这个女人知道，这一切都是抓不住的。而且这个女人在此刻还没有爱他，只是喜欢。
因为女人拒绝留下，也拒绝再留三天，两个人不能一直泡下去，还有18个小时呢。两个人分手了，女人回到她的剧组。女人也说了，就此分手不再相见了。但是这个男人，到下午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我们用文学的语言形容就是：被自己的脚，带着走向了和平广场。不自觉的走到了剧组所在的外景地，外景地的剧组正在拆卸各种布景啊、道具啊，装箱啊。这个我们混过剧组都知道的现场。
这个男人，在一个帐篷边上发现找到了这个女人。因为广岛太小，这个女人正在那个角落疲惫地熟睡。他就站在她的边上，盯着这个女人看着，不忍离去，用原著的语言说，这个女人被这个男人的目光所惊醒。其实这都是人生中的经历，我们要是在熟睡中，假如边上突然来个人，久久看着你，你也会惊醒。女人看见他又来了，两个人这个时候开始有了依恋。
千羽鹤纪念碑
女人起身，陪着这个男人在广场边转悠，这个时候，广场上开始每年广岛要举行的反对核战的游行，关于和平的游行集会开始。无数的男男女女，小孩全都打扮成一个模样，就是战争创伤的模样。他们被人群裹挟在人流中，但是他们觉得这种游行，这种对和平的表演，是没有意思的。他们从人流中退出来，男人再一次表示，我不想失去你。
女人最初是不想这件事情继续下去，因为这是一个无望的游戏。但男人挽着她，固执地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家，也可以说他们被游行的人流推送着，送到了这个男人的床上，这是他们第二次上床。这个男人的家里挂着妻子孩子的照片，这是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什么也不缺。这个男人的外遇，表面上看是一场偷欢。因为他的妻子在温泉镇，每个周末回来，两地分居而已，两个人没有任何矛盾。那他为什么要开始迷恋这个巴黎女人？这是一般世俗逻辑解释不了的孽缘。
他们继续疯狂地做爱，女人祈求着，你把我吞噬吧，你把我变丑吧，各种呻吟。做完爱，男人开始追问到底在纳维尔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因为在前面对话中，她谈到了她不愿意谈论纳维尔。她的故乡让她刻骨铭心，但是她一生不愿意再回纳维尔。
那这个男人非常好奇， 究竟在纳维尔发生了什么，女人问你为什么对纳维尔这么好奇？男人说，因为纳维尔时候的你是20岁的你，是你人生最美丽的时光，我想知道，最美时光的你在做什么？因为，是纳维尔把你推到了我的面前，于是女人开始跟他简单的讲述纳维尔的故事。
纳维尔的故事是这样的——这个女人的父亲是纳维尔小镇的一个医生，私人诊所。他的妈妈在另外一个小城工作，周末回来，父亲带着这个少女在纳维尔成长。然后二战开始，德国人占领了整个法国，法国投降。戴高乐他们撤退到英国组建流亡政府，法国有了维希政府，就像我们的汪精卫时代一样的，所谓的伪政府。在纳维尔的小镇，驻扎着一支德国部队。纳维尔的青壮年男人，要么战死沙场，要么撤退英国。
《广岛之恋》剧照
纳维尔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一个少女，甚至从敌人占领的时候开始，可能从十五六岁开始，青春怒放的长到了20岁左右。整个纳维尔小镇，没有青年人，没有适龄谈恋爱的人。而所有的年轻人都是敌人，占领军。不巧的是有一天，一个德国士兵烫伤了，也许是炮弹，也许是其他烫伤，到他们这个诊所来包扎。恰好她的父亲不在，这个少女因为从小在医生之家长大，都懂得一些简单的外科，敷药打包绷带，这个少女就为这个敌人包扎了。
这个在做医生来说，就是天职，他是敌人你也要包扎，这个是红十字的精神。她包扎的时候，一点都不敢看这个清纯帅气的德国小伙。德国军服是人世最漂亮的军服，她不敢看他，颤颤抖抖为他包扎了。在包扎的时候，她毕竟是生手，甚至弄疼了这个德国士兵。这个德国士兵不像我们的电影描述的日本鬼子，只会骂人。我们的文艺作品永远描写日本鬼子，只会说八格牙路。这个德国士兵只是疼了，只是呻吟了，一点都没有责怪她，甚至盯着看了两眼，才意识到这个少女多么美丽。
他也没对她有任何非礼，要按我们写抗日剧的话，你爹正好也不在，正他妈好办事，就要强办了。但是在这儿，杜拉斯写的这个德国士兵，发现这个小护士这么漂亮，突然的就喜欢上了。当然德国军人同样寂寞，同样都是青春期的年轻人，只比她大两岁。这个男人，这个德国军人，侵略者，这个敌人，竟然文雅地开始暗恋。因为她家就在广场的一个角上，他每天都要经过，就到她的窗户前不远的树下站立，偷听这个女孩黄昏练钢琴的声音。即使在战争年代，这个法国家庭医生的女儿依旧在学钢琴，依旧要骑个自行车下午去老师家上课。 然后回来，在那儿弹练习曲。
这个德国士兵如痴如迷的，就是我们说的春心萌动了，一点也没来打扰骚扰。她的医生父亲是一个像我一样的，喜欢一个人独酌两杯，在战争期间充满了压抑苦闷的男人。这个男人推窗看见老是有个德国士兵在外偷听，就下意识的把百叶窗拉下来，不让他听，这是一个父亲对敌人的厌恶和对女儿的保护。后来这个女孩再出去，骑着自行车去听课或者去游玩，这个德国士兵也骑着自行车尾随着她，这就像我们年轻爱一个女孩所做的事情一样，也不至于冒犯，我就是爱看你，爱追随你。
当然这个女孩，青春期的少女，她对一切都懂，也看出这个男人对她的喜欢。而且她对这个男人没有恶感，一个很有礼貌的，也懂音乐又长得帅气的男人，即使是国家的敌人，一个青春少女，对他没有天生本能的仇恨。终于有一天，这个德国士兵在一个树下，骑着自行车两个人撞上了。这个德国士兵表达了对她的爱，甚至半推半就的接吻了。从此这个女孩，每天编各种理由搪塞父亲，实际是出去跟这个德国士兵约会。她爱上了这个国家敌人，这个德国士兵也爱上了她。
一个20岁的少女和一个22岁的男人，在夜色中的城墙下面，终于某天偷吃了禁果，杜拉斯说他们在城墙下，完成了自己青春的婚礼。总之他们发生了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尝到她生命的甜头，更加频繁的找着各种办法野合。在谷仓里、在马厩里，在树林中等等等等，频繁的约会。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随时面对胜败生死的年代，对青春的生命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这同时又是在法国被德国侵略占领的年代，一个法国少女爱上了一个敌国士兵，一个小镇上的市民无法不发现，更无法坐视不顾。
所有可以忍受沦陷的怯懦市民，虽不敢正面抗击敌人，却可以放心地攻击族人。他们开始议论这件事情，有人给他父亲写了一封匿名信提醒——你的女儿，在他妈的和一个敌人通奸。一个少女的自愿和快乐，仿佛羞辱了整个法兰西民族。父亲也很生气，父亲的生气究竟是来自于国家仇恨、民族仇恨，还是来自于对周边世界的畏惧，意识到这个事情的危险性，要对女儿进行保护，这个很难厘清，总之父亲要干预。
但是在战争期间这是一件干预不了的事，你不能去打一个德国士兵，你只能教训自己的女儿。而女儿这个时候是叛逆期，她只会服从自己的本能，不会听从你的教育。总之就像中国人仇恨汉奸一样，纳维尔小镇的市民开始仇恨这个法奸，这个女孩成了他们的败类。对她的蔑视和攻击，才能衬托自己的虚张勇敢。
就像张爱玲爱上了胡兰成，这至今是被大家所不能原谅的一件事情，你怎么能去爱一个汉奸。幸好张爱玲爱的还不是一个日本军人，只是爱的一个在沦陷区为伪政府服务的文人，否则更是罪不可赦。然而对这两个法德男女来说，最可悲的是，此时二战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个德国士兵已经从军队内部的消息知道德国投降在即，他们作为一个曾经趾高气扬的占领者，将变成一个投降者。他来自于德国巴伐利亚，这是德国最独特的一个南部州，巴伐利亚一直在闹独立运动，他们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德国人，他本来就是德国的另外一支人种。
他跟这个女孩说，我们一旦投降了，你就跟我回巴伐利亚，回到我父亲的农庄，我们可以过幸福的余生。他要带走这个纳维尔的少女，这个少女也期待着战争结束，渴望着不管谁胜利，只要我能跟爱人走，国家大事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并不重要，但是爱情对她来说是要命的事情。
《广岛之恋》剧照
他们终于约好了，就在德国宣布投降的那一天，他们要在那个街心公园见面，就准备私奔了。这个德国士兵也准备当逃兵，带着自己的女人回家。就在这个少女，按照约定的那个中午，往那个街心公园跑去的路上，突然听见了嘣的一声枪响。等她赶到的时候，她的爱人正倒在草地上，胸口枪洞，鲜血汩汩流淌。这个军人还没有死去，奄奄一息，这个少女紧紧地抱着他，吻他亲他，尝到了血的味道。直到这个男人，在她怀里一点一点的死去，生命一寸一寸的消失。她疯狂了，眼泪哭干，整个小镇没有人来管她。
因为德军投降了还没撤走，法国最初虽然投降了，但是一直有地下抵抗游击队。游击队早都恨死了这个他妈的占领军，这个士兵，长期来搞吾族的少女，早就想干掉他。但是在德军占领时代，不敢下手。你现在他妈投降了，老子正好可以雪耻报仇。用打冷枪的方式，把这个民族的情敌干掉了。她几乎抱了这个尸体一天，德军才来把这个战友的尸体运走。这个女人已经变傻了，她无法面对骤然失去爱人的伤痛。她的那些所谓同胞，出于I国主义的正义性，彻底剥夺了她天真无邪的初恋。
敌人已经撤退了，小镇上涌现出欢呼胜利的国民们。他们早都鄙视这个法奸少女，这么美丽的少女，你不给我们本族人搞，你他妈的跟敌人通奸，她无法不引起公愤。于是涌出一些男人来，这个手法中西一样，把她头发剪掉。我们在历次运动中，见证了大量类似恶行。为了羞辱这个女人，大家围着她唱歌跳舞，游行示威。直到这个少女的妈妈赶回来，把她拖回家，在这个过程中这个少女彻底疯了，不肯回家，对着她妈妈吐唾沫。
然后她回到家歇斯底里大吼大叫，父母只好把她关进了地下室。欧洲的这种家庭地下室，窗户是对着街面的，中国称为半地下室。父亲的诊所也开不下去了，因为全镇的人，说你养了一个法奸女儿，再也没有人到他家来看病，这个女儿的爱情给一家人带来了灾难。只有她的妈妈还爱这个疯了的女儿，每天还是要送饭，有时她把饭砸了，不吃就不管了。她就挠墙，墙上都有硝，舔墙上的硝。
《广岛之恋》剧照
这一关关了七八个月吧，她渐渐地一点一点的恢复理性。街上和平的世界，小孩们打弹子。有一个弹珠子被弹进了地下室的窗口，她会拿着这个弹珠子玩，再把这个弹珠子扔出去还给那些少年。母亲看着女儿一点点恢复正常，但是已经知道这个女儿，不能再在纳维尔这个小镇生活下去了。那天大约是法国的国庆节，她的母亲把地下室打开，把女儿叫出来，给了她一辆自行车，说你去巴黎吧。
于是这个女儿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巴黎，她走了三天，以后在巴黎她怎么样结婚，怎么生孩子，怎么样变成一个正常人，怎么样变成一个演员了，这些忽略不提。用剧中女一号的话来说，当有一天我成为妻子生了孩子，就会自然地正常了。但是她从此再也没有回过纳维尔，再也不愿回忆纳维尔，她要用一生来遗忘纳维尔。
那是她生命中最最痛的一段岁月，之后命运鬼使神差，也许只是出于她自己的好奇，她来到广岛。男人问她你为什么来？她说这是我个人的意愿，我就想要了解广岛。于是她选择了这个剧组，一个到广岛来拍戏的剧组，于是来演了一个女护士。在已经结束拍摄的最后一天，她决定跟一个广岛男人上床。也许在她心中，广岛以及广岛人，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巨大的伤疤。
她作为一个护士，即便是扮演的这个护士，她也想来救治某个绝望的伤兵。她已经经历过爱敌人，她当初爱的德国人，德国人和日本人都是侵略者。她也许潜意识里面想要再爱一个敌人，或者说再奉献给一个敌人，来赎回自己的青春，或者为自己的青春赎罪。因为那一场初恋，她害死了她的爱人。她似乎只有在广岛，才能获得救赎。
这是这个下午她跟这个男人，在这个男人的家里上床之后，被这个男人追问出来的往事。当这个男人知道了这个故事之后，从最初的好感，无法不变成爱。最初也许是本能的想要挽留这个人，并没有想清楚如何安顿她。但是到这个时候他发现这个女人的伤，其实一点也不亚于他作为一个士兵，出国征战的伤，以及他的家人毁于广岛的伤。生命的伤并不是说你死了多少人，而是这样一种真正刻骨铭心的伤。
此时这个男人真正理解了这个女人，这个男人说了一句台词：我是这样理解的，我认为在那儿，你必定已经开始成为今天的你了，就是在纳维尔。
然后女人，讲完故事做完爱，马上天亮就要回到巴黎了，还剩下一个夜晚。这个男人和他一起，不忍分别，可能换成任何一个人，这时都不忍分别。
广岛和平纪念馆资料馆
他们一起在广岛的黄昏晃荡，然后到咖啡馆酒吧闲坐。他们开始说一些闲话，但是由于女人终于被这个男人打开纳维尔小镇的回忆，原来一点都不想多说的往事，既然已经开始说了，两个人在酒吧陷入去留两难的感伤。夜色降临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喝的有点微醺，开始把这个男人视为是纳维尔的那个她的初恋，开始对他倾诉。就是直接把他变成那个男人，开始倾诉——你怎么在我怀中一点点变冷，然后你死之后我怎么样怎么样。完全用第二人称，仿佛她面对的是那个当年死而复活的男人。
这个女人开始陷入爱河，开始跟这个男人讲无数个细节。当德国投降法国解放的时候，当全国人民都唱着国歌马赛曲的时候，当一个国家庆典的时候，她正在被一群男人剪头发，正在被一群男子用脚践踏。她的祖国是这样对待她的，原因仅仅是她爱了一个敌国的男人。
倾诉完这一切，离别即将开始。因为随着天亮，早晨的航班将注定他们的永别。女人说请你离开我吧，男人说天还没有亮。女人说，我们死之前，再也见不了面了。确实两个陌生人在广岛，尤其在50年代末的欧洲和广岛，多么遥远的距离。即使此刻我知道了你的身世，你也知道了我的身世，即使此刻你也喜欢我，我也把你当成了他。我们依旧还得分离，一别就是终生。女人说我们死之前再也见不到面了，有这个可能吧。男人说，是的，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一生再也见不到你了。男人最后说——除非有朝一日，战争也许重新开始……
战争的威胁永远存在，永远在人类的头顶高悬。也许有一天我们又是敌国，也许有一天我又成为占领军去了那里。因为个体的人，永远难以抗拒国家的征召。即便你是一个被战争伤透的幸存者，你热爱和平，但你的命运依旧还在国家的手中。
《广岛之恋》剧照
这是在回忆中错位的一段爱，过去因为战争，她和那一个他才有了初恋。而今，和这一个他的重逢，似乎还得依靠战争魔杖的安排。他们对未来，既绝望又不能确定。绝望的是，他们是没有明天的；这个世界有明天，但是对他们之间来说没有明天。明天飞机一走，两人各自回归各自的家庭。广岛成了这个女人纳维尔，第二个纳维尔，她又一次爱上的是一个没有结局的人。
第一次爱上的敌人没有结局，战争，民族仇恨，注定了没有结局，他们两个即使私奔也逃不出他们的命运。那第二个广岛，他们的这场短暂的24小时之内的相爱，同样是没有结局，同样逃不出各自的命运。且不说他们各自的家庭并没有矛盾，并不像我们中国人爱写一个人出轨，好像是因为在家里过的不快乐，天天吵架。不是这样，人的出轨或者外遇，多数与生活本身的庸常幸福毫无关系。
最后，这个电影的第五段落，它其实就是两个人在咖啡酒吧坐着，甚至两个人有一阵子互相无话可说，陷入了深深的伤悲。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个日本男人，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这，上来搭讪，也想要泡她。那当然这个女人不会感兴趣，那个男人就无聊的走开了。然后，这个女人说你回去吧，天都快亮了，还有几个小时我就走了，我也要休息了，女人就上楼了，回到自己的酒店。
回到客房之后，女人面对着空空落落的房屋，收拾还没来得及打点的行李，怅然若失，不知道在广岛丢失了什么。这个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她打开门，这个男人又出现了。这个男人说，你知道我不得不来这，我不得不来看你。女人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就叫你广岛吧。男人说，嗯，我就叫你纳维尔。两个互相不知道名字的人，在这一刻为对方命名，一个叫广岛一个叫纳维尔。
广岛在人类历史上的今天，除开它是日本的一个地名以外，第二个含义，它还是爆炸过核弹的地方，一个人类真正把自己都吓坏了的武器所伤害的地方。美国人扔下这个武器过后，虽然赢得大战胜利，减免了更多人的牺牲，但还是把自己惊吓了。他们发誓不能再用这东西，即便是对敌人都不能再用。即便是对某些邪恶ZQ，也不能首先用这个东西。
《广岛之恋》剧照
那纳维尔对世界来说，似乎并不存在。人类不知道有个纳维尔，但对这个少女来说，纳维尔是她的全部，是她一生永难愈合的伤口。纳维尔，对一个少女来说，就是她的广岛。她无疑经过了她青春时代的一次核爆，她的一生也毁于此。纳维尔对少女的伤害，一点不亚于广岛给人类留下的这个废墟。杜拉斯用这样一个不伦之恋，一对男女各自的偷情，用中国人的话说的背叛，来阐述了战争与和平的这个伟大的主题。
战争会带来伤害，无论是对被占领者的这个少女，还是侵略他人民族的这个广岛男人来说，都是人类的隐痛。广岛男人付出了他整个全家的生命，他自己在战争的创伤，不用正面描写，我们了解的史料中，每一个幸存活着回来的日本老兵，也都是背负耻辱的。
这个电影唤起我们思考什么？就是事情过了若干年之后，二战到现在已经结束了这么多年。我们如何正确地检讨战争？如何正确的反省敌国？与曾经的敌国如何正确相处?
在欧洲，在德国，我应邀作为科隆艺术学院的年度访问学者生活了一年。在那个期间，我走了欧洲十几个国家。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在欧洲现在还在拍反思二战的电影的，写相关文学的，反而更多的是当年的侵略者德国人。比如前些年推出的<朗读者>也好，<辛德勒名单>也好，他们在不断地检讨，反思自己民族曾经犯过的罪。相反，被他们侵略占领过的法国、比利时、荷兰等等这些欧洲国家，不太谈这段往事了。他们不再把德国人视为是仇人宿敌，更不进行持久的敌意教育。虽然当年德国人在这些土地上，确曾带去了很大的灾难。
那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不再谴责德国了呢？法国荷兰朋友都是这样给我解释：希特勒时期的德国和二战结束后的德国，虽然都叫德国，但实际不是同一个国家。你对希特勒时代的仇恨，早已经结束了，我们不能把仇恨一直带给我们的子孙。而且今天的德国人，甚至祖父这一辈都没有参与过战争，你如何去仇恨他？且不要说今天的德国为欧洲做出的巨大贡献，欧盟要没有德国，既不可能建立，也难以维持。南欧那些穷国，那些濒临倒闭的政府，没有德国大量的牺牲、支撑和弥补，早都国将不国，你为什么要仇恨一个现在的德国？
广岛和平纪念馆资料馆
我觉得欧洲人这个态度是正确的，但是相反回过头来想某些国家，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在不断地鼓动下一代，去持续仇恨日本？还在强烈的搞排日，抵制日货这些蠢事。今天的日本人，和他们作为侵略军时代的日本人，早已经两码事了。这种煽动民族仇恨，把国家曾经的敌对状态和仇恨无限拉长的做法，毫无疑问，必然怀有最XE的目的——这是这部电影带给我们的启示。
按说一个法国女作家，日本与她的民族，与她的国家毫无关系，杜拉斯甚至也没有真的在日本生活过。她写情人是写的她自己的经历，她确实在越南生活过，也确实爱上过一个华侨小伙子。她与日本没关系，但是她写了广岛之恋这样一部电影，她甚至写了一个法国少女爱上一个日本退伍军人，这要按某些国家的文学观点来说，这都是极为反动的影片。
但是她大胆的这样写，而且拍成电影，这是在影响我们自己对本族的反思。她告诉我们的是：只有仇恨会使人类彼此伤害，就像她的同族，法兰西民族她的同胞，会因为对敌人的仇恨，而不惜伤害一个同胞，伤害纳威尔这样一个少女。那么在那一刻，她祖国的敌人是那么爱她，想要带她走，而她的同胞却置她于地狱。在那一刻，究竟是祖国可爱，还是祖国不可爱。祖国、民族这些大词，这些宏大叙事，对具体的个人的爱恨恩怨，对个人的伤痛幸福，究竟有什么意义？
再就是关于两性的思考。其实世界上所有伟大的爱情文学，可以粗略的说，90%写的都是不道德的恋情，都不是我们庸常社会的伦理标准下的生活。我们可以历数很多作品：从《复活》到《廊桥遗梦》等等。因为从文学的立场上来看，所有的正常爱情婚姻何足道哉。但正是人世间必然存在的另一类超凡脱俗的情感，一代一代人从古到今都存在，这些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遭遇，这样一些离经叛道的爱情，在引领着我们思考人生何为真正的爱。
关于这本书，让我想起我们每个人一生中，不管你愿不愿意说，可能每个人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段“广岛之恋”。我知道我是经历过类似故事的人，有的人愿意把它拿出来说，有的人愿意把它藏为终生的秘密。就像这个电影结束之后，这个女人走了，这个男人的妻子，从温泉小镇回来了。这个女人回到了巴黎她的丈夫孩子之间，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广岛之恋》剧照
只有这两个人的心中，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甜蜜与哀伤。这一段24小时的恋情，他们真的爱了，他们虽然从未去为两个人庸俗的结局，做真正的努力。但是所有看过的人，都相信他们是真正的爱过了。他们回到自己家庭，可能隐瞒终身，基本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一天之后，他们对战争和平爱情仇恨等等一切人类情感，有了更多更深的认识。在那之后，他们获得了心灵深处的成长。
世界复归平静，但他们不一样了。就像藏族民歌所唱：当老鹰飞过了天空，岩石已经不再一样。因为那翅膀的阴影，曾经抚过了石头之上……只有石头知道那个影子一闪即过，但是它曾经被穿越了，这是藏族人对瞬间发生的事情的理解。即使是转瞬即逝的事物，都可能是刻骨铭心一生的事。
尤其在这样的夜晚，在广岛，我会想起很多类似的故事。就像我的一篇文章叫《革命时期的浪漫》，写的正是我的广岛。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年轻的JC，那一年海岛一样的风起云涌。我每天作为一个执勤的JC，去维持秩序，然后我和一个女记者邂逅相逢。就在那最剧烈的风暴阶段，我们两个人开始天天约会，仿佛那德军士兵和这个法国少女一样，我们竟然朦胧地相恋了……【以下省略几千字】
这是我的广岛之恋。我的故事讲完了，但愿我的故事对得起这一场旅行，对得起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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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岛，講座广岛之恋，座中諸君青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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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书原为稻粱谋。眼前，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书不易售，改卖家乡山中风物。此中种种难言，与君相视一笑。
古语谓：无君子不养艺人。在下区区写作者，无非民间手艺人。这些年承蒙诸君抬爱，勉强文章存身。而今，垂老还山，亲炙家山红茶，诚酿纯粮土酒，愿天下同仁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