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9-6-4 11:37
得意的人谈话都精彩，然后呢
得意的人谈话都精彩，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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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的人谈话都精彩，然后呢
Original: 陈思呈 闫红和陈思呈 Today
《围城》里，方鸿渐有个辛酸的心得：“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精彩，譬如辛楣。”
他当时正灰头土脸地离开三闾大学回上海，是路过香港时，见到先他们离职的好友赵辛楣的。赵辛楣离开三闾大学时也甚狼狈，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在重庆国防委员会找到差事，又觅得心上人。得知方鸿渐要结婚，便主动提出借钱给他，把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相比起来，方鸿渐回想自己这一年多来：先是被唐小姐抛弃，被苏小姐记恨，去了三闾大学，被同事轻视，被学生笑话，被校长愚弄，跟孙柔嘉的婚姻，也是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结下，仿佛一脚踩进一个大坑再也爬不起来。他面对着春风得意的老友赵辛楣，发出感慨：“得意的人谈话都精彩”，方鸿渐是聪明人，知道别人都不爱听牢骚，所以留心“管制自己，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一个妙语如珠的方鸿渐，渐渐变得无话可说。
方鸿渐很懂得欣赏赵辛楣，这是他们友谊的坚实基础。他看到赵辛楣从对苏小姐的失恋中很快地修复过来，主动选择去三闾大学，感慨道：“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他在旅途里屡屡拍肩膀：“老赵，你真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看似调侃，实则由衷赞叹。
赵辛楣从小家境好，事事顺遂，从小算命就预言他将来当大官，用流行语说，他出厂配置很高。得到世界诸多善意的人，也更习惯付出善意。他以为方鸿渐跟自己一样爱慕苏小姐，希望方鸿渐离苏小姐远一点，想出来的招儿，竟是给正需要工作的鸿渐介绍了个工作——到三闾大学去。这个招儿忠厚单纯，也很孩子气：给情敌介绍工作，以为物理距离能让自己获胜，就像以为自己跟苏小姐的认识能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
待到苏小姐和曹元朗订婚，赵辛楣这才死了心，于是也跟方鸿渐一起去三闾大学，“情敌”成了同事。两个失恋人一起启程，表现却是截然不同。赵辛楣三下两除二就在心里放下了苏小姐，因为他看到曹元朗实在像个“怪物”，便言笑晏晏起来：“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接着高谈阔论，对苏小姐的婚事大加评论，讲述自己的婚恋心得。方鸿渐却苦楚难言，深夜里的睡眠就“像唐小姐一样不可追求”，白天里又像“在和心里的痛赛跑”，为了不让那痛赶上，救急一般地上天入地的胡扯。
方鸿渐在人生谷底时认识赵辛楣，像一个冷天气遇到一个艳阳天，但另一个日子的温度并不能加到今天这里来。他无法受他的感染，却很懂得他的好。这一程也幸好有个赵辛楣，若论好旅伴，很少有人比得过赵辛楣。
他慷慨。出发前还在上海时，他们认识了另外两位同事：李梅亭、顾尔谦，赵辛楣借同事交流之机，频请大家吃饭。赵辛楣爱请人吃饭，钱钟书写道：仿佛他留学学的政治外交课，只记着两句: “拿破仑对外交官的训令，请客菜要好，斯多威尔侯爵的办事原则，请吃饭能使事务滑溜顺利。”只有方鸿渐抗议，不能都由辛楣一个人总破钞，应该改为聚餐。
辛楣不介意请客破费，也不介意为大家服务，主动说船票由他来买。但李梅亭自告奋勇抢着帮大家买船票并买了两张大通铺之后，辛楣马上意识到，这是李梅亭和顾尔谦拖家带口者为省钱计。他单纯但并不傻，难得的还有善解人意，马上和鸿渐交流，说自己“会花钱、贪嘴、贪舒服”，在李、顾两人眼中，可能会认为自己不识物力艰难，不体谅旁人，所以以后旅途上膳宿一切都应该听他们支配。
作为一个出身优渥没吃过苦的人，从上海去平成这一路的艰苦程度，对赵辛楣而言恐怕要比对其他人苦得多。从宁波到溪口路上的徒步夜行，从鹰潭去南城挤着仅可容足的车厢。但他从不抱怨，早把拿破仑和斯多威尔侯爵的两句名言抛之脑后。还有难得的钝感：即使在邵阳山里住了闹鬼的房子，鸿渐他们都梦见鬼压床，赵辛楣依然头挨枕头就睡着。相比下，李梅亭一路却不断说：“倒霉，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霉。上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许多苦”。
在金华时，大家带的钱都不够买烟了，辛楣便主动戒烟（他抽的是烟斗，带了烟草，路上是不用买的），他说免得同伴瞧着眼红。李梅亭却自称自己昨天刚买了两罐烟，要抽完它们，只是不再买就是了。
难怪方鸿渐经此一程得出了著名的结论：“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做朋友。”
好旅伴当如赵辛楣。与赵辛楣形成对比的，横比有同事李梅亭，纵比有英雄孙悟空。唐僧师徒四人结伴出发去西天取经，这一程上打妖寻路，风餐露宿，与赵方一行也略有相似之处。猪八戒刚刚加入的时候，工作积极性其实是很高的，所以取经团刚收了猪八戒之后那一节，就名为“黄风岭唐僧有难，半山中八戒争先”，争先二字颇值注意。
猪八戒的积极性是怎么被打击的呢？且看这一集，八戒刚刚加入，很怕被炒，屁颠颠地扛着行李，他饭量大，跟着斯文和老和尚和喝风就饱的孙悟空，基本没指望能吃饱。但工作量并不小，他也没说啥。这天走到天黑时看到一户人家，唐僧提议借宿，八戒附议说我也有些饿了。孙悟空就跳起来骂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抱怨！”八戒解释：“哥啊，似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师父这个“一头水”的，竟也来批评：“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把老猪吓得连连告饶。
从此这一路，孙悟空都在嫌八戒饭量大，在家心重，以取笑人家的生理缺陷为乐，要求八戒见人时“把那丑也收拾起些”，也没见八戒反言相讥怼回去啊。八戒对孙悟空倒有天然的亲昵，动辄说“哥，言的是”，“妖怪，我家里人来了！”但是孙悟空实在看不上他，活生生冷了兄弟的心，所以猪八戒看到狮驼岭三魔，忍不住感慨：“这妖精有弟兄三个，这般义气，我兄弟也是三个，就没些义气。”被打击得多了，猪师弟当然也就放撇了，越来越不加掩饰自己的懒和馋，工作消极，心有嫌隙，孙悟空这样的个人英雄主义者作为旅伴，确实不理想。
好旅伴的首要条件是宽容，不要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对方，不管是价值观还是生活习惯。第二个必备条件是体贴，互相帮助，风雨无情人有情，不要在自然界的困难上还要加上人为的困难。这两个条件，赵辛楣都符合，孙悟空都不符。
当然，好旅伴不一定是好恋人。赵辛楣，从他对苏小姐的恋情看，他的恋爱感觉确实不如方鸿渐那般微妙深刻。方鸿渐对唐小姐的感情他没有体会，大咧咧提着唐小姐的名字，完全不知方鸿渐内心轰然巨响。赵辛楣最后选择的结婚对象，方鸿渐一眼看出，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但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默。
但即使我和方鸿渐和猪八戒三个人都一致认可赵辛楣是一个好旅伴，起码也有一个人会持反对意见。这个人就是孙柔嘉。
孙柔嘉结婚之后，对赵辛楣的反感到了令人诧异的程度。按理说老赵是他们夫妻俩唯一的共同朋友，很值珍惜，但柔嘉的想法似乎是：凡是辛楣支持的，我就要反对，凡是辛楣反对的，我就要拥护。辛楣在鸿渐内焦外困的情况下发出工作邀请，希望鸿渐可以去重庆，这无疑是方鸿渐窒息生活里的一线生机，但孙柔嘉依然厉声反对，宁愿两个人在上海吵吵闹闹把婚姻变得更加一地鸡毛。
柔嘉对辛楣的反感，一来是因为自己对鸿渐的心机被辛楣率先看出来并说出来，并被自己听到了；另一个原因也许更重要，柔嘉受不了鸿渐在辛楣面前低他一头，她说鸿渐是辛楣的走狗。
回溯前面提及的，鸿渐认识辛楣的时候，就像在一个屋漏连夜的天气里看到另一个艳阳天，两人气场的对比强烈。方鸿渐性情里有一种散淡和忠厚，体现在他对赵辛楣的欣赏里。他知道自己容易沮丧，所以他欣赏辛楣的兴致：“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他不嫉妒辛楣，即使气势被辛楣占了一头，也浑然无感，因不觉得是个事。而这被柔嘉看在眼里，却不堪忍受。
辛楣在旅途上对柔嘉的照顾并不少，包括照顾了她的自尊心——在鹰谭时，李梅亭和那个叫“王美玉”的女人寒暄聊天，王美玉问他孙小姐的收入，辛楣在旁听到，担心王美玉要嘲笑孙小姐收入没她高，便大声咳嗽起来，使李梅亭及时止住这个话题——他的绅士风度用得很是地方，依柔嘉的性情，确实是会计较在意这样的小事。
正是这样的计较，使他们的婚姻变成一道天堑，曾经的好友和曾经的青春、乃至于曾经对生活的想象和可能性，都被隔在婚姻的那一端，余下的就是没完没了地攀比谁占了谁的上风，谁得了谁的便宜，看到最后，只余着并不干脆的绝望，让人十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