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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8-6-18 17:44

三个《红楼梦》下派大丫鬟的生存之道

三个《红楼梦》下派大丫鬟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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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红楼梦》下派大丫鬟的生存之道

原创: 闫红  大家  今天



《红楼梦》里的荣国府各房,视作一个个衙门也可以,贾母这里是大衙门,猫儿狗儿都比别处尊贵,月钱一两银子的丫鬟就有八个,袭人是其中之一。宝玉屋里没有这一等的丫鬟,贾母疼他,派袭人侍候他,编制仍然在贾母这里,别人也没话可说。

看似收入不变,但这种“下派”终究是个好差事,袭人在贾母屋里即使不算凤尾,也算不得凤头,到下面就不一样了,成了小部门领导,说话好使了,有下属了,人家都知道你是下派的,有理没理让你三分。这些都不论,在下面,用不着再屏息静气,可以稍稍放飞下自我。

紫鹃、袭人与晴雯,就是贾母分别下派到黛玉和宝玉屋里的三个丫鬟,她们在新岗位上重新打造自己,活出不同的路数。


1

紫鹃出场极早,应该就是鹦哥,书中写道:“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

说是二等丫鬟,也许和年龄资历有关,贾母一见到黛玉,就疼爱怜惜之至,派去的丫鬟一定是信得过的。

后来,鹦哥消失不见,只有个紫鹃在黛玉跟前忙来忙去,还跟宝玉说:“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又说“我是合家在这里……”基本可以确定她是鹦哥变的。

从鹦哥到紫鹃,改名的曲折书中没说,对于当事者却是巨变。



鹦鹉在古代文艺作品里经常出现,通常是一种点缀,如杜甫的“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这鹦鹉就显得没心没肺的。即便写出“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这种凄切之辞的冯延巳,说起鹦鹉,也不过是“玉钩鸾柱调鹦鹉,宛转留春语”,鹦鹉的形象,是无情思的学舌者。

杜鹃就不一样了,我读诗不多,一看到这俩字,也能立即想起“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想起“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以及“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啸哀”……

杜鹃二字被文人赋予最极致的哀怨,九死未偿的不甘,像是说黛玉,也像是说黛玉身前身后都操碎了心的紫鹃,是凄楚了点,但是在黛玉这里,紫鹃从一个普通的“二等丫鬟”,活成了有灵魂的人。



她以黛玉的保护者自居。下雪了,就让雪雁给在薛姨妈家做客的黛玉“巴巴的”送去手炉;担心黛玉嫁到别人家受欺负,对宝玉旁敲侧击,还迫不及待地催薛姨妈说媒;平日里遵从黛玉嘱咐,“等那大燕子回来”,尽心尽职地拿石狮子把帘子抵上……

她太适合做黛玉的丫鬟了。不知道是作者想表现贾母有识人之明?还是想表现黛玉的人格有晕染性?看似柔弱,却有着奇异的感染力,从她身边的宝玉紫鹃,到几百年之后的读者,都无法不被她打动。

鸳鸯曾说,她和袭人紫鹃等人是“一伙”的,但袭人和鸳鸯平儿几个多有互动——或是在大观园里邂逅,或是工作交接,比如袭人跟平儿催月钱,鸳鸯跟平儿讨论工作等等。

紫鹃却很少与她们同框,更不生任何是非。

她似乎永远待在潇湘馆,低调,内敛,刻意地将自己边缘化,只惦记黛玉的冷暖。她也许是荣国府里心最累的丫鬟,却也是荣国府里最安心的丫鬟,她将这份原本卑微的工作,做出了守护神的光芒,要说没有奴性,应当以她为最。相形之下,晴雯口口声声的“不稀罕”,透着羡慕嫉妒恨,内中依然有为奴者的被动。

电影版《红楼梦》中的紫鹃,陈红饰演

电影版《红楼梦》中的紫鹃,陈红饰演


2

袭人是另外一个极端。

如果要让红迷选一个《红楼梦》里最讨厌的人,我怀疑袭人会高票入选。虽然赵姨娘给宝玉凤姐扎过小人,但赵姨娘的坏,是笨拙的,有漫画效果的,可以防范的。袭人则带有“欺骗性”,人人都说她好,她在李嬷嬷那里受了委屈,连黛玉都替她鸣不平。袭人因此显得更恐怖。

鲁迅曾说:“若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袭人看上去就是那种“需要想想”的人。

那么,袭人的“坏”体现在哪些犄角旮旯里呢?公认有两点,一是她出卖晴雯,二是她反对宝黛恋情。晴雯一事,我曾写文章说过,书里点明了是王善保家的告的黑状,王夫人驱逐怡红院里的丫鬟时,指出芳官蕙香等人罪状,晴雯那里却是莫须有。如若袭人有心递料,未必找不出来一星半点。

至于说芳官蕙香的黑料是谁给的,书中并没有说是袭人,我有旧文分析过,秋纹的可能性都比袭人大。芳官蕙香她们的后来者居上,真正损害的是秋纹的利益,而袭人的准姨娘位置基本坐稳,以她之谨慎,不可能轻举妄动。

出卖黛玉说,十有八九是受续书影响。前八十回里,袭人只是从男女大防的角度,建议王夫人把宝玉从大观园里迁出,这也是她作为大丫鬟的职责所在。别说她自己和宝玉发生过关系云云,在《红楼梦》所描写的那个时代里,宝玉这样身份的人屋里多收一个人,和宝玉自己跟人私定终身,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事儿。

但是,即使早已排除袭人出卖晴雯的嫌疑,我仍然觉得袭人非常可怕,她的可怕,在于那种以温柔包裹的无情。

袭人一出场,书里对她的介绍就是: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她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这话说得含蓄,却令人细思极恐,若你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她待你好时,眼里心里只有你,你都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如何回报了,一转脸,她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要怎样强韧的神经,才能承受这种急刹?



电视剧《红楼梦》中的袭人,袁枚饰演

关于这种人际上的“急刹”,书里有现成的例子。

袭人曾被贾母派去照顾湘云。当时,袭人为湘云梳头洗脸,照顾得无微不至,重感情的湘云多少年都把“袭人姐姐”挂在嘴边,却也敏感地察觉到,自打袭人跟了宝玉,待她就与从前不同了。她快言快语地说:“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对于宝玉,袭人又如何呢?看似她就像宝玉的另外一个娘,万事千叮咛万嘱咐,把宝玉的事儿看得比天大,但是早在第十九回,她说将来要离开时,宝玉就“思忖半响,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

如果说这句还是宝玉的妄加猜测,到了第三十六回,袭人明确地跟宝玉说:“难道你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她对宝玉的跟随,是有前提条件的,在宝玉面前的各种体贴周到,于她不过是本-职-工-作。

应该说,作为下派大丫鬟,她将这份工作完成得很好,业务能力对得住贾母的信任,同时也不妄自托大,更没有多余的情绪。“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种简明截断,在她也许是一种本能,一种天赋,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袭人不出家而胜似出家,别说三宿于桑下,三年五载都不是个事儿。

虽然她有时候也会委屈,也有眷恋,但这些情绪她随时可以像蛛丝一样拂去。在她无端端被宝玉踢了一脚之后,她首先担心的,是不育,“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这个“争荣夸耀”才是她内心的终极指令,她简直像个活在大观园里的AI。

袭人有点像唐僧,别管能力资质如何,起码目标清晰,不受干扰,零耗损,她那月钱一两银子的大丫鬟待遇,不是白得的,她在哪里都能做得很好。

可以想象,即使活在现在,就职于某家公司,袭人也不会混得太差。


3



袭人和晴雯的本质差别,在于袭人有大局观,能够认识到,自己是职场中人,要按职场的规矩来。晴雯固然聪明伶俐,但目光有局限,真的把怡红院当成自己家了。

晴雯生得美,一路备受宠爱,在她还未留头时候,就被买家赖嬷嬷带着去见贾母,显见得当成了一个精致的小玩意。贾母看着也喜欢,赖嬷嬷就送给了贾母。

当长辈的,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孩子,在贾母眼里,晴雯就属于“最好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很出挑,“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就把她派到宝玉那里,月钱是一吊钱,略低于袭人。

对于贾母的用心,晴雯当心知肚明,她是作为后备干部来的,“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起”,这是晴雯太有安全感,以致平日里刁蛮任性的缘故。

睛雯撕扇,红楼经典场景之一

睛雯撕扇,红楼经典场景之一

后来王夫人把晴雯叫来问话,晴雯感觉到苗头不对,抬出贾母来,说:

“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子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

看上去是解释为什么她对宝玉不知情,实际上是说她是老太太的人,但是王夫人也不怕,相对于晴雯,她在老太太跟前更能说得上话,只要汇报得巧,老太太那边很容易搞定。

王夫人将她对晴雯的不满轻描淡写,不然等于否定贾母,只说晴雯“身体不好”。贾母不见得信这话,但是王夫人给了她一个交代,贾母面子上过得去了,自然不会追究。两人话题迅速转到袭人身上,晴雯这一页,在贾母这里算是掀过去了。

上面有人,的确能够在职场上混得比较顺当,但是你上面就那一个人,那个上面,有的可不止你一人。被派下来的人,就像过河卒子,有的被委以重任,有的则是随时可以牺牲掉的,晴雯在贾母这里,属于后者。她不明白这一点,很多人吃亏也是因为不明白这点。



到八十回结束,晴雯的命运已经被揭示,天资太好的人若是缺乏警惕性,会死得比别人都惨。

袭人的故事还在进行中,但她随遇而安,温柔和顺,没有自我,她会被命运善待。

至于紫鹃呢,她的故事有各种可能,只是作为一个痴心人,她求仁得仁,潇湘馆的岁月与情意能够滋养她一生,倒也不必对她太过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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