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8-4-6 17:29
《头号玩家》是一部好看的电影,但不是一部好电影
《头号玩家》是一部好看的电影,但不是一部好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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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元:《头号玩家》是一部好看的电影,但不是一部好电影
原创 2018-04-06 徐元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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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的《变形金刚》大电影上映,一群中国老爷们在影院里热泪盈眶。
不过,这是独属于这一代人的荣光,而他们的父辈和子辈,都无法感同身受。父辈们在极度闭塞的岁月里,不可能接触到任何来自美帝的奇技淫巧,而孩子们则成长在一个去中心化和大国崛起的时代,也很难形成这种本质上是由于信息贫瘠、娱乐匮乏而导致的集体回忆。
而十一年以后出现的《头号玩家》,感动的仍然是那批为《变形金刚》流泪的观众。更有甚者,《头号玩家》带来的慰藉,比《变形金刚》还要多。
初看起来,《头号玩家》和《变形金刚》的剧情是一样的:其貌不扬的男孩,闯入了一个狂拽酷炫的异境,打败了大魔王,拯救了世界,而且,在这场冒险中,他最终还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其实,这就是东西方都风行已久的“屌丝逆袭”故事模型,略有区别的,无非是我们这边叫《寻秦记》,而他们那边叫《指环王》。
这类故事畅销的根本,在于可以制造强烈的代入感。《头号玩家》当然也有这层功用。不过,该片在中国意外受到好评(主要相比它的出产地美国),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是“写给ACG文化的一封情书”,而此前这些东西虽然也在此间泛滥,却总被视为精神鸦片,附着上了玩物丧志、不求上进的标签,所以,它既是千千万万“废柴”生命中的瑰宝,也是其经年累月承受师长谴责的罪证。
于是,制作精良,视听效果超一流,而且主题是深情讴歌ACG(动漫电玩)的《头号玩家》,也就让一代中国玩家产生了强烈的沉冤昭雪“你懂我”的共情——为《头号玩家》流下的眼泪,于是比初见擎天柱时滋味更多更复杂。毕竟,变形金刚只是一款玩具,虽然也会被父母们抱怨“太贵”,却也从来也不曾像电子游戏那样被千夫所指,甚至被官方查禁(文化部曾长期禁止家用游戏主机在华销售)。
从《变形金刚》到《煎饼侠》再到《头号玩家》,汽车人、古惑仔、街霸波动拳……这些少年时代借其逃离庸常的记忆,在今天能够提供一组组坐标,让我们确认自己、怜惜自己、抚慰自己,于是变得神圣而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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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想象,如果把《头号玩家》中的那些“致敬”“彩蛋”都换成原创内容,它肯定换不回什么泪崩。当然,这个假设也绝不会成真,因为无妨说,《头号玩家》成立的前提,或者说它真正提供的服务,并不是这个颇为俗套的故事和这群相当无趣的角色,而就是这些“彩蛋”。
视频:《头号玩家》中的138个彩蛋
实则从2011年的《艺术家》开始,美国电影就进入了一个“自己致敬自己”的新阶段,此后历年的《逃离德黑兰》《雨果》《鸟人》《爱乐之城》《水形物语》等等,一批“年度电影”级的影片,都拿拍电影、好莱坞本身说事,更进而在八年里连拿了四个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头号玩家》是致敬ACG的,但也更是致敬电影史的。暴龙、金刚、哥斯拉,自不必说,而最重头的《闪灵》鬼屋一段,以及片尾揭示的“玫瑰花蕾”(《公民凯恩》之关键词),说明真正承担叙事和抒情任务的,不是游戏梗,而是电影梗。
都说《头号玩家》的导演斯皮尔伯格精通ACG,是大玩家,但其实他骨子里是一个极度迷恋好莱坞老牌制片厂旧梦的大影迷——好莱坞圈内关于斯氏的笑话之一,就是他自己创立的梦工厂公司经营不善需要出售,但他向老东家环球兜售多年无果后(卖给了派拉蒙),仍然把自己的办公室放在环球公司内——说到底,一个2045年的游戏迷,脱口而出1941年的电影台词,是很难想象的,实则不过是他这个片中人,在替戏外的老导演发表感言。
在《头号玩家》里,斯皮尔伯格借《闪灵》致敬了库布里克,这位电影巨人正是他的师尊之一(2001年他还接替库氏拍了其遗作《人工智能》),又借时间倒流魔方致敬了泽米基斯,而这位《回到未来》及《阿甘正传》的缔造者,则是公认的斯皮尔伯格座下大弟子。就这样,师徒三代的传承,在一部电影里实现了。
库布里克经典恐怖片《闪灵》剧照
库布里克经典恐怖片《闪灵》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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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不要说四十年代的《公民凯恩》了,就是七八十年代的《闪灵》和《回到未来》,中国观众真正领教过的也没有多少。再如雅达利游戏机、cult电影、约翰·休斯青春片、80年代流行曲等等,《头号玩家》里大量的关键“道具”都和我们距离遥远。
而且,恐怕对于现在的美国观众来说,这些东西也未必耳熟能详。数据可见一斑:在美国观众为主的世界第一电影数据库网站IMDb上,《肖申克的救赎》《蝙蝠侠黑暗骑士》的打分人数有190万,《闪灵》和《回到未来》是七八十万,而《头号玩家》主人公韦德最爱的电影《天生爱神》,只有一万多人。
那么,《头号玩家》故事发生的2045年,一群年轻人还能对前溯60年甚至是100年的流行文化了如指掌,也只能说是编剧任性了。而这正是《头号玩家》最典型的症结:这是一部由两种完全对立的价值观建构的电影,充满了矛盾,其背后,是一位七旬老导演的志趣与二次元文明之间的不兼容。
影片表面的主题是借由片中的游戏之神哈利迪所说的,“只有现实才是真实的”,深陷虚构的比特海洋里,爱情和友情都会失去。可是,影片本身的故事,却完全相反,说的是其实不会这样,虚拟世界可以提供最真挚的情感关系。其实,前者是哈利迪和斯皮尔伯格的长者箴言,而后者是新世代的新观念新伦理。
《头号玩家》另一层想表达的是,不抱功利心的“玩乐”本身,才是“玩乐”的真谛,影片里赢得第一把和第三把钥匙的过程,都在昭示这一点。然而,最终怎么样呢?仍然是凭借智力、武力和装备的排名及胜负,“赢了”才是赢了。这仍然是老人的达观看得开,与青年的血勇荷尔蒙之间的对立,站在不同立场上看,它们都对,可是放在一个体系里,就变得矫情了。
又如面对2045年这个糟糕的末世未来,人们、尤其是年轻人们应该做些什么呢?片尾部分,在“绿洲”和现实里,韦德都呼唤来了团结一心的革命,不过,终局不过是惩罚了一个黑心公司,甚至每周停服的两天,也不过是呼吁大家多陪陪身边人。这和影片华彩致敬的《终结者2》太不同了,在那个故事里,英雄玩了命,也要改写糟糕的未来。
在“形式”上,《头号玩家》也显出了别样的矛盾。这样一部讲述未来VR游戏之境的影片里,我们却几乎找不到任何“玩家”理应看到的画面——因为VR就是一个模拟真实物理体验的主观视野世界,然而,影片里所有“绿洲”部分的镜头,全都是第三者视野。换言之,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那个虚拟世界,其实是完全不存在、仅供2018年的观众的(2045年的“绿洲”的玩家看不到,破败的哥伦布市里“真实”的正邪双方也看不到)。
无论开场激烈疯狂的赛车大赛,还是尾声的无双乱斗,这些精彩绝伦的画面,全都是典型的电影镜头,亦即是摄影机和剪辑台联手的成果,当然本质上它们是电脑动画,可无疑在遵循或曰模拟传统电影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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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斯皮尔伯格来说,这些选择肯定是悉心考虑过的。比如在他的经典之作《ET外星人》里,大量的镜头都是ET或者小男孩艾略特的那矮一头、所见所知不多的主观视野,这不仅是该片成功的基石,也是美国电影史上极其重要的摄影视角案例。
斯皮尔伯格是70年代起美国高科技大片的奠基者,是30多年来的世界娱乐潮流里的当之无愧的巨人,但也因此,他被欧洲知识分子称之为“毁掉电影”的元凶。而他也是一个纠结的人,总把自己的作品分为“电影”(film)和“片子”(movie),前者即《紫色》《辛德勒名单》《拯救大兵瑞恩》《林肯传》,而后者指《大白鲨》《夺宝奇兵》《侏罗纪公园》。
他珍视前者,觉得只有拍这些题目才是真正的创作,自己才算是偶像大卫·里恩、黑泽明及库布里克的传人。而对于后者,他常常在嘴上表示轻视,“《夺宝奇兵》是卢卡斯的,我只是个做执行的”,“恐龙电影拍得我特别后悔”云云。
然而,尽管如此,身体很诚实,斯皮尔伯格仍然是历史上最卖座的商业片大导演,即便年高德劭花大力气去拍优质严肃的现实主义电影以后,还是时不时去执导《夺宝奇兵4》《丁丁历险记》或《头号玩家》这类爆米花片,更作为制片人一手炮制了《变形金刚》系列(最早,迈克尔·贝还跟他抱怨“我为什么要拍这个愚蠢的玩具电影?干嘛你不自己拍?”)、开发了多部《侏罗纪》续集。
《头号玩家》内在冲突、或者说价值观上妥协调和的那一面,其实都是斯皮尔伯格性情的外在体现。《黑客帝国》已经深入探讨了虚拟现实与现实的关系,具有高度哲理性、思辨性,可是在《头号玩家》这里,这些不过浅尝辄止,片中开玩笑“你爱的姑娘可能是250斤的胖大叔”也仅仅止于玩笑,最终的战队还是由白人帅小伙和白人美少女,搭配着黑人哥们(尽管是女性)、亚洲斯文人组成。
不难想象,对于72岁的老人斯皮尔伯格来说,新的科技伦理并不是他要关注的(当然他在《少数派报告》和《人工智能》里关注过),而对VR视野的放弃,显然也说明了他其实对电子游戏并不是那么的有研究和有敬畏。选择这个故事,大约是由于故事里的游戏之王哈利迪太像了他这个现实里的电影之王了,而“现实才是真实的”,又是那个瞧不起“恐龙电影”的他的另一重人格特别想表达的。
可是与此同时,对于这个现实,他又没有卡梅隆式的革命浪漫主义,废土未来、反体制、暴力革命是近些年美式青春动作片及剧情型电子游戏的常见设定,可是对于这位毕生都是正能量主旋律创作者的老人来说,他很难去理解并调用革命理论。所以,在《头号玩家》里,他故意回避了对现实的实写,谨慎地回避了2045年“绿洲”世纪的身份问题、体制问题、阶级问题、贫富问题,只让它们成为他所建构的历险记的含糊背景(甚至不惜用了让警察在最后一场戏才登场的“偷懒”桥段)。
而大反派在最后关头,也就良心发现,放下屠刀了。本来这个故事应该重点书写的资本的、体制的社会之恶,也就被悄悄置换成了野心家的个体之罪了。
只在份内的地方下功夫,不在爆米花电影里裹挟太多的意识形态,是身为顶级娱乐电影导演的斯皮尔伯格的分寸感、控制力的体现(想想迈克尔贝把《变形金刚》祸害成了怎样的乌烟瘴气吧),然而,这也清楚暴露了他为什么永远也拍不出他的偶像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那种科幻史诗的原因。
他太知道也太在乎怎么取悦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