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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8-4-2 21:56

最伟大的巴尔扎克也是最不堪的浪荡子

他一生只想荣华富贵醇酒美妇——最伟大的巴尔扎克也是最不堪的浪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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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 | 他一生只想荣华富贵醇酒美妇——最伟大的巴尔扎克也是最不堪的浪荡子

原创 2018-02-13 张宏杰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115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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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文学青年巴尔扎克二十岁那年心血来潮,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辞掉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他说他再也不能忍受早九晚五的机械工作,再也不能忍受默默无闻的卑微生活。他要当作家,一个大作家,发大财扬大名!

作家的名声那时还没有现在这样黯淡,甚至可以说如日中天。可是他的父母有充分理由大发雷霆:且不说律师是个多么让人羡慕的工作,关键是他巴尔扎克从小到大写作课成绩都是一塌糊涂,从来没有在哪怕地方小报上发表过一个铅字,根本没有文学天赋。从小他又懒又笨不讨人喜欢,能安安份份做一个律师是他们对他的最大期望了。作家是说当就当的吗?

可是一直都挺听话的巴尔扎克这回却一反常态,说什么也不回去工作。在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威逼利诱哭泣哀求都不管用之后,他的父母只好策略性地让步:他们同意给巴尔扎克两年时间,让他去胡闹。两年之后,如果他还没有成为“作家”,那就乖乖地回去做他的律师。

于是,文学青年巴尔扎克拿着家里给的几百法郎,跑到巴黎,租了间四处漏风的房子,做起了作家梦。


巴尔扎克故居,他在此住了七年



巴尔扎克的文学动机非常不纯: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出人头地而已。

通过文学和通过商业或者政界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小官僚家庭出身让他的理想很庸俗也很实在,他只是想挤入上流社会。他盘算过自己的前途:他没有耐心在公司或者事务所里循规蹈矩地等待升迁,没有资本去创业当老板,也没有机会步入政界。

“职业是我的坟墓,我变成一个小职员,一架工作机器,一匹马戏团里的跛马,在规定时间内跑过三四十圈。”只有写作,能使人一夜成名,获得拿破仑式的成功。

小时候的巴尔扎克是个自卑的孩子,他又矮又丑,口齿笨拙,很难讨大人和女孩子的喜欢。在哪个学校,他的成绩都一塌糊涂。其实他并不笨,只是不能适应愚蠢的教育方式。老师们不知道这个心不在焉的学生成天在想些什么,这让他们非常恼火。

越是饥饿的人胃口越大,从小在责备和忽视中长大的巴尔扎克其实有着一颗敏感的心,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成名。他坚信自己的文学天赋,原因仅仅是他选择了写作。虽然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写出一个字,然而,一旦写出来,必然会震动世界。当他的大名印到书上被人争相传颂时,当大笔大笔的钱滚滚而来进入他的口袋时,那些从小瞧不起自己的老师、同学还有父母,该是多么的吃惊呀!

这个作家是当定了。文学青年巴尔扎克抱着献身理想的悲壮抛弃了工作,怀着创业的激情粉刷了肮脏的墙壁,堵了窗子上的漏洞,安置了简陋的床铺和桌子,买来了纸、笔和蜡烛。他很满意这间房子的寒伧:这使他的创业有了个戏剧性的开端。历史将会记住这里。


巴尔扎克的书房

精美的稿纸堆成了精致的一叠,笔削得光滑整齐,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巴尔扎克以想象中的大作家姿式郑重地坐到了桌子前,这时他想起了一个让他有点恐慌的问题:

写什么呢?是做一个诗人,剧作家还是小说家甚至是哲学家呢?自打立志写作以来,他头一回苦恼了。

作为一个文学青年,他只读过没写过。他的兴趣很驳杂。他试着写了一首名叫《圣路易》的押韵长诗,仅仅开了个头就放弃了。他开始想写一部悲剧后来又想写一部喜剧,列了个大纲后就失去了信心。他又计划写一部书信体小说,不久又否定了这个计划。他一度起草了一部滑稽歌剧,可是写完了觉得无法卒读。最后,他终于决定,写一部最流行的历史剧,迎合法兰西剧院的口味,一旦公演,他就会名声远扬!

著名的巴尔扎克式的工作方式从那时起就确立了:他把自己像个囚徒似地关起来,每天都写十四个小时,偶尔出去一次,只是为了补充一下面包和咖啡。

天寒地冻,他的小屋连个火炉也没有,他就一连几天躲在床上,不间断地进行他那史无前例的创作。如果说这个人身上有什么地方与其他文学青年不同,那就是这种可怕的战斗力了。

经过八个月的奋战,“问题孩子”巴尔扎克带着厚厚的一摞稿子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等待裁决。全家人听完了他那费时三个小时的朗诵后,达成了一个共识:他们无法判定这个东西是部杰作还是垃圾。他们一致决定,请一位著名教授来作裁决。

教授的意见很委婉:“我认为他能够比写作悲剧和喜剧更好地利用他的时间。”

巴尔扎克把这部作品锁进了书柜,发誓再也不瞧它一眼。两年的期限还没到,他绝不向父母和命运屈服。他转变了方向,开始写最流行、最庸俗的烂通俗小说。这种小说被贵妇和厨娘们同时阅读,里面是胡编乱造的奇遇和下流黄色的故事。巴尔扎克发现写这种东西毫不费力,而且很快给自己带来了可观的收入。唯一的缺点是无法出名,因为在这种下流小说上他怎能署自己的真名。不过世上哪有那么多完美的事,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如果能通过写这种东西发财,也不失为一种成功。

巴尔扎克家为他的这种转变欢欣鼓舞:见到了钱,他们不再认为巴尔扎克当初的选择是荒唐的了。他们做了巴尔扎克热心的读者,甚至为他提供思路,指手划脚。他母亲因为自己的思路不被采纳而抱怨不已:“(巴尔扎克)对自己的才干总是自以为是,这伤了每个人的心。”

巴尔扎克堕落得比现在任何一个文学流氓都厉害,天生的发财欲让他为了几百个法郎去写黄色小说。他毫不犹豫地剽窃别人的作品,从这里抄点,从那里抄点,然后再来个改名换面。有时候,他直接用上了剪刀和糨糊。为了能挣钱,他什么都写:从防诈骗的小册子到如何骗人的技巧。他勤奋忘我,一天写三十页四十页甚至一章。钱财滚滚而来,他抛弃了一个文学家的梦想,一心想着如何过上体面的上流社会生活。他写信给他妹妹:

我打算在年底以前搞到两万法郎,它将决定我今后的命运。



在作品中,作家神秘、沉静、深邃,像神一样从容不迫。他从那个不可测的深处发出致命的声音,让我们见到了生命的本质。


巴尔扎克小说中人物插图的木版

躲在《人间喜剧》背后的巴尔扎克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社会,俯视着各形各色的人。他安排穿插,纵横捭阖,入木三分,意态潇洒,指挥若定。他那只非凡的笔一针见血地剥开他见到的任何人的衣服,指挥棒一样出色地调动着我们的情感。

他像一个超人,让我们五体投地。

然而,从《欧也妮·葛朗台》后面蹩出来的这个人却让人感觉怎么也对不上号:

“巴尔扎克当时是特别地,非常惹眼地面目丑陋,虽然小眼睛里时常眨出点聪明。一副低矮肥硕的体型,乱蓬蓬的头发,骨架粗大的脸,一张大嘴里尽是参差不齐的牙齿。”

他举止粗俗,动作笨拙,说话吐沫星子乱溅,嘴里总有一种不佳的气味。

不止如此!他是一个财迷,终生想着发大财,从事任何一项事业他首先想到的都是牟利。他极度虚荣,假造自己的贵族身份,一心想得到一个贵族头衔。在他眼里,十个作家的身份也抵不上一个男爵。他热衷于和贵妇人上床,不在乎她的美丑。他说谎成性,习惯于用花言巧语欺骗女人,缺少道德感,做事不择手段。他终生改不了挥霍浪费,不断高筑债台。

这些都不算,最让人惊讶的是,这个在作品中洞察一切的人,生活中却是这样缺乏自知之明。他不能给自己在生活中定位,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他如此不自信,以致于六年时间,他把自己的才华浪费到写三流小说和投机生意之中。他那些不朽的作品,大部分是在债务的压力下榨出来的。如果命运让他早早发了大财,给了他想获得的奢侈生活,世界上就不会有作家巴尔扎克了。

创造了精神世界的就是这样一些人。在他们身上,美与丑,善与恶,聪明与愚蠢,大气和偏狭,无比的坚强与让人难以置信的软弱,往往以种种离奇的方式组合在一起。他们在作品中无所不能,在生活中却可能像孩子一样无知。他们在头脑中放纵自己,生活中却可能像圣徒一样纯洁(当然,也可能相反)。他们往往是内心伤痕累累的人,剧烈的内心冲突使他们的精神世界失去了平衡。在寻找平衡的过程中,作品产生了。正像被砂粒所伤的河蚌有可能产生珍珠一样,被命运所伤的人,回馈给世界的却可能是精神上的珍宝。

不管怎样,外貌像杜尔兰酒商的巴尔扎克已经不幸被上帝选中,注定要成为作家。上帝知道,巴尔扎克有个不幸的、被忽视的童年,有着分裂的多维的极度复杂的个性,有着炽热得可以灼伤世界的欲望,有着儿童式的狡猾和天真。另外,他还有野牛一样可怕的不知疲倦的精力。够了,这些足够了。他知道,一旦他把狂热的虚荣和不切实际的欲望像笼头一样套在这个人身上时,这个天真的人就会像一个强大的马达开动起来,去追逐那虚幻的水中月镜中花,在给世界留下无数惊人作品的同时,把自己的生命也制作成令人唏嘘的行为艺术。上帝永远是最伟大的创意者。

二十五岁那年,文坛剽客巴尔扎克觉得通过写三流小说来赚钱太慢了。他迫不急待要掘到第一桶金。这时,一个书商向他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出版所有古典作家的缩印本全集。书商吐沫飞溅地向他描绘了这笔生意的诱人前景,他保证会有极好的销路,会带来百分之几百的利润。现在唯一的困难是,没有人敢于投资。

巴尔扎克的天才想象力立刻飞翔起来。他用想象力弥补了这笔可疑的生意中的一切漏洞,而把所有的风险忽略不计。他觉得他必发财无疑,仅仅需要二千法郎的投资。这仅仅是他第一次被自己那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或者说天真所害。他一开始投入了二千法郎,在生意遇到困难时,他又不得不投入了他所有的积蓄九千法郎以挽救那生命垂危的二千法郎。第一种全集销路不畅,他又借了一万四千法郎印了第二种。第二本也血本无归后他借款六万法郎干脆买下了一个印刷厂,因为他觉得印刷成本太高是他赔本的原因。终于在二十九岁那年,印刷厂破产,他背上了五万法郎之巨的债务。



转眼而立之年,伤痕累累的巴尔扎克退回到了书房。他那张肥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沮丧。这个不可救药的乐天主义者把生意上的失败当成了上帝对自己的启示:他的才能在写作方面。他长出了一口气:今后他终于可以专心致志于作家梦,不再受林林总总的诱惑了。

世界在他的想象中仍然是万分美好的。他把一座拿破仑的小像放到书桌前,以此激励自己。他在雕像上写了一行字:他用剑没有完成的事业,我将用我的笔来完成。他坚信他将用笔征服这个世界,唯一的理由是他知道自己意志坚强。他相信写作能给他带来梦寐以求的东西:财富和女人。

债务的压力和欲望的驱动启动了这颗能量巨大的头脑。天才的闸门艰难地缓缓地打开了,巴尔扎克竭尽全力,从里面汲取一勺勺灵感,注入他的原料。然后,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反复熬炼,大汗淋漓。

半夜十二点,巴黎安静下来了。巴尔扎克被仆人叫醒。他穿上那件有名的僧袍式的宽大袍子,坐在书桌旁。他要静思一会,双眼微眯,神情严肃,像一个气功大师。他要调动起自己的意志,调动起自己体内的激情,把自己的大脑变成一个熔炉。他必须保持这个熔炉的极度炽热,这样才炼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像炼丹家投他的金子一样把我的生命投入这个坩锅中。”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终于,脑力的闸门缓缓打开,他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于是,文字像流水一样迅速不断地从他的笔下淌出来,他一刻不停地写着,生怕敢不上自己飞奔的思绪。直到写到手指痉挛才停下来甩甩手。


巴尔扎克小说稿

天开始亮了,窗帘已经发白,巴尔扎克却浑然不觉。他的巨大头颅紧张地贴近桌子,一直没有抬起来。终于,在连续工作六个小时之后,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他的手指开始麻木,太阳穴剧烈地跳动,头昏眼花。他必须借助外力来推动自己。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那张放有咖啡的桌子边。

咖啡是他唯一必须的东西,他需要这种黑色的液体来刺激已经麻木的大脑。半个小时后,他又坐到了桌子前。八点钟他停下来吃早餐,然后修改从印刷厂送来的校样。巴尔扎克的修改对排字工人来说是一种灾难,称之为修改不如叫做重写更合适。整个上午他都在修改。


巴尔扎克修改的清样稿

午饭后,他又开始查阅资料,给报纸写一些短小的东西,或者写信。晚饭之后,他就像一只累折了腰的狗一样爬上床,几秒钟之内就睡着了。半夜,他的仆人又一次进来,费力地把睡了五个小时的他摇醒。

一连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巴尔扎克保持这个工作日程不变。一开始,他是为了金钱和女人而投入写作的,然而,一旦沉浸进去,他就忘掉了最初的目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怎么样把自己的艺术品制作得更加完美,如何把自己的天才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如何把自己的潜力利用到最大程度。

他像个贪婪的雇主,竭尽全力地榨取自己;他像个残酷的行刑手,一刻不停地拷打自己,让自己交待出内心最深入的秘密;他像个陷入沉醉状态的人,只记得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的才华和精力贡献出来,为人类的精神殿堂制作一件精美的贡品。本来是为了索取,最终却变成了纯粹的奉献。上帝吸引他打开物欲之门,却曲径通幽,把他骗进了艺术这个房间。

一旦进入艺术的领地,那个贪婪的财迷、虚荣的小市民、女性面前的骗子不见了,巴尔扎克忘记一切,只剩下一个超越功利的专心致志的灵魂。在这种伟大而残酷的献身中,他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光荣感和满足感,圣徒的光辉从凡人巴尔扎克的身上升起。为了完美,他甚至与自己的初衷针锋相对:他的每部作品都要反复修改六七次到十多次,不到完美决不付印。由于没有排字工愿意执行巴尔扎克那永无停止的修改,他宁愿自己出钱来校对。他不顾出版商的一再催促,不顾杂志正在等米下锅,不惜承担违约风险,一改再改,有时作品的收入损失大半甚至得不偿失。

只要是处于写作状态,任何事情也不能打破他的日程。他疯狂地工作,出发点本是为了赢得心爱的女人。而当这些女人试图与他共度良辰时,他却在信中预先通知她们,决不可能在下午五点以前见到他。只有当他在做完当天残酷无情的十二到十五小时工作以后,他才能把自己剩余的时间用来与朝思暮想的女人共享:他为了女人去追求事业,到头来,却发现事业更让他心醉神迷,更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之服役。



有时候,上帝是阴险而残酷的。他让梵高一生不断失业,不断失恋,不断品尝浓黑的痛苦,是为了从他身上榨取几十幅画作。同样,为了从巴尔扎克身上榨取《人间喜剧》,他赋予了巴尔扎克一个终生不改的恶习:铺张。

三年前,他是一个靠三流小说糊口的文人,债台高筑,穷困潦倒。而三年后,发表了《驴皮记》、《私生活舞台》的他成了欧洲最有名望的作家之一,报纸杂志竞相向他约稿,财富源源而来。虽然还不能称得上巨富,但是如果他保持不断地工作,一年收入两万法郎,可以过上稳定、丰裕的中产阶级生活。如果那样,巴尔扎克也许就会堕落成为一个平庸作家,因为他天性中的享乐欲望实在是太强了,投入工作是迫不得已。写作是天底下最痛苦的劳动,如果有了一笔意外的巨额收入,他肯定不会再去写一个字。从高压中解脱出来的巴尔扎克身上的光环会立刻褪去,一旦从献身的迷乱中清醒过来,他就迅速还原成那个庸俗、势利、浅薄的小市民。

然而,虚荣这个恶魔控制了巴尔扎克。从懂事开始,这个出身平民的人就一心想爬入上流社会。他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心醉神迷。现在,他终于有资格出席那些豪华的舞会,进出那些法兰西最古老最高贵的客厅了。他花了自己不能承受的价格买了豪宅,雇了仆人,买了豪华马车,涂上厚厚的头油,穿上带金扣子的镂花礼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蹩脚的暴发户,四处招摇。招摇的结果是引起了全巴黎的嘲笑和又一次巨额的债务。



债务迫使他投入写作。他的许多杰出作品都是在债务缠身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为了躲债,他乔装打扮,四处躲藏。为了还债,他制定了一部又一部写作计划。“我特别需要钱,这一需要促使我在三天之内写出了《荣誉》,还将迫使我在三天多的时间里完成《最后的爱》。”


巴尔扎克为了躲避债主上门讨债,选择了有两个不同的临街大门的房子

只有在穷困潦倒中,他才能彻底关闭自己永远沸腾的欲望闸门,打点起全部精力投入写作。在压力最大的时候,他写出的往往都是精品。他自己对此也深有体会:“我所有的最优秀的灵感都来自最为悲惨最为忧愁的时候。”在一个月内,他撰写了两部完全不同的书,《寻找伊阿布索里》和《高老头》。后者在六周之内发表一种杂志上,在那个期间他总共只睡了八十个小时。“我尽我所有的力量写作,每天工作十五小时。除了黑咖啡之外,不吃任何东西。”


巴尔扎克书桌上,摆着他的咖啡壶

然而,再辛勤的劳动也赶不上他挥霍的速度。他挣了一万法郎,然而在此之前,他已经预支了两万法郎。终其一生,巴尔扎克就在这个恶性循环中度过。上帝用发财这个萝卜做诱饵,反反复复让他陷入劳作的泥潭。巴尔扎克也许觉察到了这个阴谋,他急于跳出这个陷阱。于是三十七岁那年,他又进行了一次冒险:他筹建了一个公司,出版《巴黎时报》。在第一期出版一个月后,他乐观地计算了他的收益:“我已经取得九万法郎的股份。”然而,这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估计,事实是,不到一年,他的报纸破产,净损失四万法郎。在三十岁那年,他欠债五万法郎。为此,他投入了辛勤的劳动,写出了三十部小说,然而,他的债务却变为以前的两倍。因为黑咖啡和过度劳作,他得了头痛病和胃病,头上已长出许多白发。

他再一次躲入了朋友家,以防被法院执行吏捕获。他终日不出,创作出了他最好的一部小说《幻灭》。然而,一旦他的债务稍有缓解,他会再一次放纵自己奢侈浪费的本能,购置大量无用的古董珠宝。一旦手里有了自己的钱,他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投机本能,他投资十万法郎用于房地产生意,甚至打算开一个银矿。这些商业活动都极其失败,积累的债务,巴尔扎克至死都没有还净。这些挣扎只是挣紧了他身上的缰绳,让他不得不更加卖力地为上帝服务。

不论接受了多少次教训,他始终不能改掉自己的挥霍习惯。他总是先卖出小说的构思,然后把得来的钱大肆挥霍,花个精光,甚至还要搭上额外借来的一笔,然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把自己关起来,像一个苦行僧一样写作。负债越多,他写出来的作品越好。也许在下意识中,他了解了自己只有在巨大的压力下才能迸发出创造的激情,只有巨大的压力才能迫使他从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粗俗的巴尔扎克变成一个创造世界的圣洁的巴尔扎克。他用这种方式不断地惩罚自己,创造自己,改写自己。在内心最深处,他迷恋那种在作品中创造世界的巨大快感,这本是造物主独享的快乐。然而,这种快感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庸常的人生无望染指。

在长达二十年的过度劳动中,他喝掉了五万杯黑咖啡,写出了近百部小说。他每一天都充满热情地幻想着自己能够发财。为了将来,他出卖了现在。他不分昼夜、毫无乐趣地拼命,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挣脱金钱的枷锁,获得绝对的自由,纵情享乐。



如果生活在网络时代,巴尔扎克一定是一个高明的网络骗子。他惯于热情洋溢、夸夸其谈、花言巧语、谎话连篇、恬不知耻。


巴尔扎克亲笔信

事实上,即使是在那么落后的通信时代,巴尔扎克就已经成功地通过“信恋”诱捕了无数女人。由于他声名远播,许多浪漫或者说是无聊的女人给他寄来了一封封表示崇拜的信。巴尔扎克对这些信无一例外地大感兴趣,这些信件是他艰苦创作中为数不多的调味品。他充满好奇地想象着文字背后的女人是怎么样的容貌,通常会回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几个回合之后就在信中抒发自己狂热的“爱情”,把对方骗到巴黎。等对方发现他并不像她们想象中那么高贵和英俊时为时已晚,他熟练地发起最后冲锋,把对方俘虏在床上。这样的“爱情”通常是露水姻缘。

一八三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巴尔扎克收到了一封寄自俄罗斯的信,上面签着“无名女郎”。在这封奇怪的信里,遥远的、神秘的俄罗斯女郎向他表达了炽烈的崇拜之情,表示“我愿意当您的一个姊妹”。

巴尔扎克那杰出的想象力被这封信一下子点燃。收到这样的信虽很常见,但是来自遥远的乌克兰还是头一回。能够在那里订购法国杂志,无疑应该是位贵妇人,通过优美的法文和娟秀的文字,他乐观地相信对方一定有着高贵的举止和美丽的面容。

巴尔扎克在第一封回信中,就称这个“神秘女郎”为“我最甜蜜的梦中情人”,而在第三封信中,他就已经热火朝天地说:“假如您可以知道您的信对我产生的效果的话,您就可以看到一个钟情的男子的感恩,一个儿子对母亲的纯洁的爱恋之情,一个年青人对一个女郎的诚挚感激和尊敬以及他对一个持久热烈的友情的希望。”

在第四封信中他说:“只有您才能使我快乐,夏娃,我的生命和灵魂都永远地奉献给了您,我愿做您的仆人。请把我杀死,不要让我再痛苦地活在世上。我用我整个的生命和灵魂来爱您,请求您别拒绝我。”

而到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位神秘女郎姓甚名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巴尔扎克的习惯,这样的句子他已经像一个拙劣的演员背台词一样重复了千百遍,他相信,对方一定会被他这夸张的热情所点燃,因为他是著名的巴尔扎克。

终于,神秘女郎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面纱:她是俄属波兰的一个昂斯卡男爵夫人,拥有巨额财富和一个年老的丈夫。她写信的初衷不过是因为无聊,现在,却陷入了麻烦之中:她怎么能抵挡一个伟大作家的炽烈爱情!虽然这种爱情在她看来势头来得过猛了。不过,她年老的丈夫怎么办呢?

犹豫再三,她还是撺掇她的丈夫带她到西欧去旅行。一八三三年七月,他们抵达了德国。在那里,昂斯卡夫人向她的追求者发布了一道秘令,要他立刻到来。

巴尔扎克一分钟也没有停留,他花了数千法郎置办了华丽的衣服,坐上马车,在不平的驿路上颠簸了整整四天四夜。

关于他们之间传奇的会面没有人予以记载,大致经过是,巴尔扎克被昂斯卡夫人当成一个社会上的朋友正式介绍给自己的家庭。一连五天,他都泡在男爵家里,朝思暮想能把男爵夫人抱到怀里,因为男爵夫人的年轻美丽出乎他的想象。然而不知道是男爵夫人对他的外表感到失望还是因为男爵管束过严,她没有主动给他这个机会。巴尔扎克后来在给他妹妹的信中气愤万分地写道:“她可恨的丈夫这五天来就没有让我们单独呆过一秒钟。他老是在妻子的裙子和我的肩膀间摇摆着!”

不过,他还是趁男爵不注意,成功地偷吻了男爵夫人一次。这个成功已经使他欢欣鼓舞。在回巴黎的路上,他开始认真地盘算怎么把男爵夫人变成自己的妻子。

这绝非不可能,尤其对于巴尔扎克这样一个幻想大师来说。

“女人和财富”是巴尔扎克终生追求的目标。而且他总是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曾在给妹妹的信中说:“替我留神一下,是否你能帮我介绍一个富有的寡妇?”

在1832年,他还给他母亲写信:“迟早我是会发财的,不管是当作家,或从政,或者进新闻界,也许是娶个有钱的太太。”

在艰苦的写作中,在巨额的债务压力下,他日复一日迫切需要一个妻子来缓解他紧张的神经,安慰他孤独的灵魂,甚至解决他的财政危机。现在,他已经是著名作家,他对妻子的要求除了“有钱”之外,还要求“有门第”。他终生无法摆脱对贵族头衔可笑的崇敬与迷恋,为此,他曾经拼命追求过德·葛斯特里夫人,并不是因为她如何美丽,仅仅是因为她是正统的老牌法兰西贵族,她的前夫是著名的梅特涅王子。然而,那次追求他败得很惨,并且因此负债累累。

而现在,上帝送了多么美好的礼物给他!男爵夫人不过三十二岁,一块意大利人称之为的“美丽的肉”,她的丈夫是个百万富翁,并且让他高兴的是他丈夫看来健康状况不佳。除此之外,最让他激动的是她是波兰最有名的贵族家庭的后裔,她的一个曾姨母曾经是法兰西的王后。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昂斯卡夫人

他决定抓住机会,开始猛攻。巴尔扎克用的仍然是他独特的方式,资本是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他决定等男爵夫人到达日内瓦后,他也追过去,在湖光山色的背景下把她解决。为此,他还要拼命地工作,因为德国之行已经花光了他最后一个法郎,而日内瓦之行还需要巨额资金。他开始拼命地工作,勤奋和效率前所未有,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他完成了传世之作《欧也妮·葛朗台》。在日以继夜的劳作中,他还不忘每周给男爵夫人寄去一封热得烫手的信,以保持感情的热度。他说他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一想到他的整个生命都属于她时,就禁不住发起抖来,“在整个世界里除了你一个人外,再没有其他女人了。”他说,“三年以来,我的生活都跟一个年轻女子一样纯洁。”而此时,他刚刚当了一个私生子的父亲。

巴尔扎克在日内瓦呆了四十四天,他每天一半时间用来围着男爵夫人自吹自擂,寻找机会,另一半时间在写一部小说,原型是那位曾经拒绝过他的德·葛斯特里夫人。他要用丑化这位玩弄了他感情的女人的手法对现在正在追求的女人施压:当她每天晚上听到他念这本小说新写成的部分时,都会进一步感觉到拒绝了这位作家会得到多么可怕的后果。

男爵夫人进退两难:她实在无法接受他那粗俗的举止和枯燥无味的自吹自擂。她给她的弟弟写信说:“你预言他会用刀子吃东西,用桌布擦鼻涕。第二个错误他倒没犯,但是确实犯了第一个错误。”

然而,她也难以抵御巴尔扎克一刻不停的猛攻,再说,做一位著名作家生命中的女主角,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身影,这样的诱惑她实在无法抗拒。终于,经过四个星期的顽强抵抗后,这个本来坚不可摧的城堡被巴尔扎克拿下了。

他趁热打铁,和男爵夫人签订了一份著名的协约:一旦男爵去世,他们就结为夫妻。巴尔扎克坚信,这个糟老头子最多能活两年。离开日内瓦以前,他与这个可怜的老头热烈握手,感谢他的盛情款待和赠送的许多贵重礼物。



巴尔扎克绝对没有想到,这个老头的生命远比他想象的顽强。而男爵夫人并不想做潘金莲。为此,他还要为这个世界不间断地工作十年。

正是男爵夫人的许诺,使他暂时放弃了寻找富有寡妇的工作,而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写作中。他要用笔来证明自己的才华,维持对男爵夫人的征服。在此期间他完成了《高老头》、《幽谷百合》、《农民》、《妓女盛衰史》等几十部小说。

然而,男爵还是没有死,而且看起来有可能不会死在他前面。他实在是精疲力尽了。四十二岁时,他那动力强劲的大脑已经生产了一百部作品,创造了大约两千个人物,其中许多都是不朽的流传。一个完整的世界已经被他创造出来,而他却没有从这个冷酷的现实世界中得到任何东西:金钱和女人,都落了空。他已经成了忧愁的白发老头,肥胖得让人讨厌,不能够集中思想,高血压病让他时常眩昏,脑充血时刻威胁着他的生命。

劳动严重损坏了他野牛一样强壮的身体,四十多岁起,他不断感叹身体的衰弱:

我陷入了昏睡不醒的泥潭中。我的意志已经指挥不动我的体力了。它要求休息。咖啡也不再能刺激它。我喝了许多咖啡,希望刺激它为我完成《谦虚的朱昂》,但是跟喝水一样,任何效果也没有产生。

我进入了一个可怕的神经痛苦的阶段,由于过度喝咖啡而生了胃病。我必须进行完全的休息。三天来我一直被这前所未有的痛苦所苦恼。

然而直到他在劳动中使自己的身体彻底垮了,他才发现,他一无所获,仍然负债累累。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否可以把他比作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或者伟大的伽利略呢?终生苦役的结果是为人类留下了《人间喜剧》。

似乎是上帝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在1842年月5日,经过彻夜劳作后,他收到了一封信,封口上加了表示哀悼的黑色:男爵去世了。

巴尔扎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心脏几乎承担不了这样大的喜讯。他已经不敢想象的事情居然在他有生之年发生了!他的生活又被希望的火光全部照亮!他立刻给男爵夫人写了封长长的信,告诉她他身体还像小伙子一样强壮,他为他们未来的生活做了种种打算。

然而,男爵夫人的回信让他挨了当头一棒:多年的分离已经冲淡了他们原本就不浓的感情。男爵夫人已经习惯了平静的生活,并且她的家族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外国平民。

巴尔扎克已经习惯于失败了,他很快从打击下清醒过来,决定重新征服这个有几百万家产的女人。他几乎每一天都写一封长长的信给她,这些信像暴风一样吹过整个欧洲,吹到乌克兰的田野,连续不断地攻击着男爵夫人的心房。终于,在男爵去世一年半后,男爵夫人同意她的情夫起程前往俄罗斯。他经过漫长的旅行到达圣彼得堡,在那里把男爵夫人彻底攻陷,然后又马不停蹄赶回巴黎,热火朝天地准备他的新房。然后又跑回乌克兰去陪伴他的“美丽的天使”。长途的旅行和乌克兰的寒冬彻底摧毁了他本已衰弱了的身体,在乌克兰,他病倒了。他给朋友写信说:“我快要死了。这是我十五年来过度工作导致的心脏病。”

巴尔扎克还幻想不久之后又能像小伙子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医生们已经认为巴尔扎克不可能恢复健康了。昂斯卡夫人终于和他结了婚,婚礼之后,他们就赶往巴黎的新房,那个寄托了巴尔扎克一生幻想的富丽堂皇的住宅。

在辛苦一生后,他终于彻底达到了目的:成了百万富翁,娶了贵族美妇。然而太晚了,他已没有能力来享受这一切了。到达巴黎后他就躺到了床上,再也起不来了。1850年8月17日,在原来打算用来“消磨最后二十五年人生”的豪宅中熬过了最后几个月后,巴尔扎克与世长辞,死时只有母亲一人在身边。

昂斯卡夫人对他的死并没有多少悲痛,因为她并没有真正爱他。几周后,她就成了另一个人的情妇。

虽然一生胡作非为,但是骗子、采花大盗巴尔扎克还是一定能上天堂。见到巴尔扎克时,上帝一定会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为了榨取他的天才,上帝的所作所为比他还要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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