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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7-11-1 17:51

上帝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上帝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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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原创 2017-11-01 张卫民 寄闲言
娜杰日达·曼德施塔姆,格奥尔基·平卡索夫摄影,1979年


上帝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读《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

照片上这位佝偻着腰的老太太,是俄国大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妻子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照片拍摄于1979年,这时,曼德尔施塔姆已死去40年了。她还活着,她把侧影给我们,也许是像阮籍那样只以白眼看人。也许,她想用这种姿势告诉大家,她的一生多么疲倦。她有上万种理由抱怨命运之不公。她说:“连上帝都不知道我们过的什么日子,更确切地说,上帝知道我们过的什么日子。”

上帝当然知道她和丈夫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不是日子,而是恐惧与绝望的堆积。上帝当然知道这一切,但上帝不肯说,只好让这个柔弱的女人把真相说出来。对她本人来说,无所谓见证或者不见证,她需要让往昔的生活呢喃自语,以证明她曾经生活过。否则,她无法确信自己和丈夫曾经存在。

1938年,或者别的哪一年,总之到底是哪年都不重要了,因为死亡比时间更真实。1938年,曼德尔施塔姆死于海参崴二道河的一个集中营。娜杰日达活了下来,她多么幸运,终于熬到了绞肉机开始吃素的年代。60岁过后,她开始写回忆录。这奇怪的两口子,丈夫是20世纪俄国诗歌的里程碑,也许是最高的里程碑。妻子则写出了20世纪俄国散文的典范。

丈夫的诗,像岩石一样结实,我们找不到准确的方式去谈论。你怎么谈论这样的诗句呢:

我将不向大地归还
我借来的尘土。

这种自我的放逐,因清醒而彻底。但是,使曼德尔施塔姆丢掉性命的那首诗,并不是他诗歌中的上品:

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脚下的国家,
十步之外就听不到我们的话语。

而只要哪里有压低嗓音的谈话,
就让人联想到克里姆林宫的山民。

他肥胖的手指就像蛆虫一样油腻,
他的言辞就像秤砣一般准确。

仿佛蟑螂触须的胡须含着笑意,
他的长靴筒闪闪发亮。

……
……

年轻时的娜杰日达


严格地说,被写出的书不值得一读。被活出来,或者更准确地说被死出来的书才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写出的几乎所有书,都是对树木的戕害,它们消耗了森林,从这些书里,只能听到含混的聒噪和作者们那可耻的自负。

娜杰日达的书不是这样的。在她的回忆录里,只有生活的实相,没有关于生活的哀怜。深陷于痛苦之中的人无暇哀怜,他们所有的力量只用来直面痛苦本身。关于娜杰日达,俄国诗人布罗茨基是这样形容的:

“数十年里,这位女性四处奔逃,藏身于伟大帝国的一个又一个偏僻小镇,她在一个新地方安顿下来,只是为了一旦感觉到危险讯号便立即再逃走。身份虚假的状态渐渐形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她个子不高,身体瘦弱。她一年比一年更加干瘦,缩成一团,她似乎试图让自己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以便能在逃跑的时候很快地抄起来,塞进衣服口袋。她自然没有任何财产,没有任何家具,没有任何艺术品,没有任何藏书。”

布罗茨基又说,在吃素年代,她终于得到了莫斯科一处小小的住所,窃贼到了这里会感到失望,当然,带着逮捕证赶到这里的人也会感到失望。

我很想说,人本来应该过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身外之物,并且如布罗茨基所说,把自己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因为迟早我们都会变成那样的东西。我觉得,越早越好,越早就越从容。可是我们缺乏智慧和决绝。所以,在迟早终要到来的结局面前,我们用掠夺和收藏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娜杰日达显然赞同这样的态度,她在回忆录中说:“在我孤身一人留在世上时,支撑我活下去的始终是奥·曼的那句话:‘你为什么就认定你必须幸福呢?’还有大司祭阿瓦库姆的一句话。当他那位精疲力竭的妻子问他:‘我们还得走多久啊?大司祭?’‘一直走到坟墓,夫人。’丈夫回答,于是,妻子又站起身来,继续赶路。”——阿瓦库姆是17世纪俄国分裂教派的领袖,据说,他的文字是最早的俄国文学的精品。

关于这部伟大的回忆录,其实我是无话可说的。关于生活的实相,第一我们看不到,第二我们看到了也无法说出来,第三即使我们说出了也不会有人明白。所以关于这部回忆录,如果你没有心脏病,自己去读吧。如果你的心力足够强健,你会觉得,读她的回忆录,好比在温暖的室内欣赏窗外的严冬雪景,啊,生活终于改变了模样,它不可能更美好了。



布罗茨基说,娜杰日达的文体美妙之极,因为她与两位伟大诗人相伴多年,一个是丈夫,另一个是阿赫玛托娃。她背诵他们的诗,以至于这些诗化成了她自己的语言。而我觉得,一个女人,独自在命运的恐惧和幽暗中支撑了几十年,她看到的实相完全超出了语言之外。她不再需要诗人的提携。她的语言细腻、优雅而又直接,像最优美的吟唱,间杂着苏格拉底风格的嘲讽。在她的吟唱中,你可以同时听到竖琴的声音,又真实地触摸到岩石的质地。她的语言不需要诗歌的提携,因为她的每一种感受都是诗人的感受。就像狄德罗不需要被诗人提携,又像司汤达和托尔斯泰不读诗或很少读诗。

她的每一页都有三个以上的警句。但奇怪的是,她的警句似乎不能被人记住,因为这些警句一分钟也不曾脱离生活的真实情景,她紧紧地拉住语言的风筝,不肯让它们离开生活的大地。她拒绝让语言成为一种独立的东西,那样谁都可以随便引用。娜杰日达当然拥有速度和轻盈,但是她拒绝这些。

所有的文学作品中,我最喜欢读回忆录,如果回忆录不是文学,那么还有什么文字能够被称作文学?写回忆录的人与生活拉开了距离,又沉浸在生活之中。这种奇怪的状态,使回忆录变得迷人。那些回忆者,是在现实生活中真切地实践审美洁癖的人,他们通常是生活的退隐者和失败者,而不再是生活的挣扎者或战斗者。当他们提笔写作,生活本身似乎不再重要了,或者确切地说,他们不再拥有生活了。他们游走在回忆和现实之间,所以他们的笔既呈现梦幻,又无比准确地呈现真实。当他们提笔,自己的肉身睡在哪里,在哪里漂泊,早已变成海德格尔那样的伪命题。他们睡在夜晚的大地,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异乡人。因为归根到底,在生活中,没有人不是异乡人。

因此,回忆录是清醒的独白,是失去所有希望之后的独白。可是奇怪的是,因为回忆,他们似乎重新获得了希望。这些回忆的呢喃细语,是真实存在的光束,有强大的力量去穿过历史的绝望和黑暗。曼德尔施塔姆意识到诗歌本身也意味着权力,娜杰日达也明白这点。

我们本来就爱女人,但女人如果克服了女性的软弱去写作,我们就更爱她们了。娜杰日达说连上帝都不知道她和曼德尔施塔姆过的是什么日子,其实上帝怎么可能不知道,上帝之所以不肯亲自去说,是因为他挑选了这些柔弱的女人,让她们说出时代的见证,因为她们比男人说得真实而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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