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7-9-24 17:49
红楼二尤的故事,被张爱玲改成了诱奸案
红楼二尤的故事,被张爱玲改成了诱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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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红楼二尤的故事,被张爱玲改成了诱奸案
2017-09-24我要分享 8
导读
当女人感到受到欺骗,不再默默咽下,或仇恨另外一个女人,掀起“正室”与“小三”之争,而是冤有头债有主地与男人单挑,这或许也算时代微小的进步。
(一)
张爱玲十几岁时,写过一篇总共五回的《摩登红楼梦》,放在现在,大概算是同人文了。
该小说通篇恶搞,引入时事。比如写宝玉和黛玉准备出国留学,临走又闹翻了,宝玉只得一个人出去了;又写贾琏靠贾政抬举,弄了个铁道局局长的差事,贾琏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感慨:“这两年不知闹了多少饥荒,如今可好了……”
有意思的还有,张爱玲写道,“贾珍带信来说尤二姐请下律师要控告贾琏诱奸遗弃,因为贾琏‘新得了个前程,官声要紧’,打算大大诈他一笔款子”。
这就太颠覆了,在小说里,直到最后,尤二姐对于贾琏,都是怨而不怒的,就算是尤三姐,托梦给尤二姐的时候,也是手持鸳鸯剑,要她“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都没说要把贾琏怎么样。但循着文中思路一想,这样一场悲剧与闹剧,始作俑者可不就是贾琏。
王熙凤虽然狠毒,但与尤二姐原本井水不犯河水,是贾琏,明知道王熙凤心狠手辣,却将尤二姐一步步地诱入险境。
尤二姐和贾琏在为贾敬办丧事时相识,贾琏看上了尤二姐的绝色,可是尤二姐不是多姑娘或者鲍二家的,拿两块银子、两匹缎子就能搞定,她姐姐尤氏能嫁给宁国府的大爷贾珍,她再怎么着,也不可能给贾琏当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
为了哄得尤二姐入彀,贾琏托贾蓉跟她说,“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做正室。”
后来在枕边,贾琏重申了这一说法,书中写道,“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她,只等一死,便接她进去”。
在关于《简爱》的一篇文章里,我曾写,很多男人婚内出轨时,都会对新人说:我的妻子是个疯子。出轨因此变得合理,新人认为自己不是疯子,就一定不会他背叛。说自己老婆得了绝症,是另外一种套路,这意味着,这个绊脚石不久就会从我的生活里的消失,由你取而代之。
是恶毒了点,但贾琏从来都是不信邪的人,他女儿出天花必须斋戒,他都能跟多姑娘乱搞,说凤姐快死了,在他心中大概也算不得诅咒。现在的人,则犯不上红口白牙地咒自己老婆,只消一句“正在协议离婚”,就能解决这段感情的合法性。
设计台词:姐像病得快死的人吗?
但问题是,贾琏那样说,也得尤二姐相信啊。与贾琏口中凤姐之死迫在眉睫不同,贾琏的小厮兴儿,将凤姐描述得威风凛凛,生命力极其强盛的样子:“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好,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哪像一个快要死的人?
兴儿还清楚明了地告诉尤二姐,千万不要去见王熙凤,一辈子都不要见才好。这真是情急之下的肺腑之言了,尤二姐却完全没当一回事。
(二)
是尤二姐太蠢吗?她确实也不怎么聪明,但是,她所以更相信贾琏的话而不是兴儿的话,还是因为她无路可走,将嫁给贾琏,视为最好的归宿。
在当时,尤二姐是个尴尬的存在。她曾订有一门亲事,被父亲指腹为婚,许给皇粮庄头张家的儿子,原本也算门当户对。奈何风云多变,张家遭了官司败落,尤二姐的母亲带着两个女儿改嫁到尤家,她的人生忽然变得不确定起来。在认识贾珍之后,更是偏离既有轨道,走上茫然的路途。
尤氏姐妹生得美,却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在男权主导的社会里没有父兄保护,一旦进入贾珍们的生活圈子,必然如三岁小儿持金过市,遭遇被觊觎和抢掠的命运。只是,在混沌的少女时代,她们甚至还不如三岁小儿,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掠夺,直到年龄渐长,适婚年龄将过,她们认真面对未来,才发现,她们已然置身于混乱中。
见识过宁国府的富贵,尤二姐不可能再嫁给“穷极了”的张华,但豪门也不可能接纳她。虽然兴儿认为宝玉要不是有了黛玉,和尤三姐是一对,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不过是句恭维。贾母请张道士给宝玉物色人选时,是说只要模样好就行,但看看王夫人王熙凤乃至于贾母本人,就知道,像这样的豪门,择妻时不可能不考虑背景的。
当然,也可以像邢夫人和尤氏这样,作为填房嫁进去,但是哪有那么现成的人选不说,尤家这对姐妹,也不像邢夫人和尤氏那样身世清白,虽然说,贾珍父子与她们一同追欢逐乐,处境更为强势的贾珍,应该背负更多责任,但男权主导的社会,只会骂女人是狐狸精。
贾珍与尤三姐调笑,身边就是尤二姐和母亲
贾珍与尤三姐调笑,身边就是尤二姐和母亲
尤二姐和尤三姐,不觉中承担了男性社会加诸她们身上的双重负担,首先被消费,然后被唾弃,这时冷不丁地来个贾琏,尤二姐哪还有工夫去思度与甄别。
即使是王熙凤身体状况良好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没想起与贾琏对质,还跟王熙凤倾心吐胆地叙了一回,把王熙凤当成知己——所谓谬托知己,不过如此了。
苦尤娘被赚入大观园,王熙凤立即展现了她的强势存在。贾琏搭上新欢,干柴烈火,如胶似漆,也顾不上她了,昔日誓言,俱化作云烟。尤二姐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腹中胎儿上。当这个孩子被一位突然冒出来的胡太医以虎狼之药打掉,尤二姐再没了盼头,吞金自尽。
直到死,尤二姐对贾琏都没有一句怨言。她的表现很有代表性,历来,即使女人被欺骗辜负,能如霍小玉那样发出“我死之后必为厉鬼者”的诅咒者甚少,更多的故事里,都如《莺莺传》里的崔莺莺那样无怨无悔:“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
即使是霍小玉,对于李生的报复也是:“使君妻妾,不得安生!”报复对象,还是女人。
(三)
贾琏抱着尤二姐的尸体大哭
贾琏抱着尤二姐的尸体大哭
凤姐似乎也成了尤二姐唯一的施害者,贾琏虽然抱着尤二姐的尸体大哭,说:“都是我坑了你!”但末了还是说:我终究对出来,帮你报仇。从贾蓉遥指大观园,要他小声点看,他差不多已经知道“真相”,并且把凤姐当成了真凶。
但问题是,尤二姐是天真之人没错,但是天真并不能消除她对王熙凤的威胁,即使她并无此意,一旦真的生下儿子,王熙凤在贾琏面前,在荣国府的地位就真的很难说了。王熙凤以攻为守,也是被逼的。
贾琏是个聪明人,跟凤姐过了这么多年,对她的脾气不是不清楚,还将尤二姐带入险地就是错,带进去之后,又弃之不顾,更是错上加错。凤姐虽狠,那三招两式也算不上什么奇谋,但凡贾琏细心一点,略略顾及尤二姐一点,她都不会死得那么惨。
在尤二姐事件里,没有谁是无过错的,但凤姐和尤二姐都是被动的,在其中都饱受摧残折磨,贾琏则是发起者,是完全的获利者,他怎么能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呢?连平儿都对他不无同情。只能说在男权主导的社会里,男人活得太爽了。
而十几岁的张爱玲的戏说,却触及到了实质,把通常人们所以为的“争风吃醋”还原成“诱奸遗弃”,被告从王熙凤变更成了贾琏。又写贾琏手头紧,无法筹款,只好去找贾珍借,贾珍也没有钱,“挪了尤氏的私房钱给他”,不知道这个经济官司最后又是怎么打的。
如今,在某热门事件中,张爱玲的虚构变成了现实。当女人感到受到欺骗,不再默默咽下,或仇恨另外一个女人,掀起“正室”与“小三”之争,而是冤有头债有主地与男人单挑,这或许也算时代微小的进步。围观群众虽然各有各的立场,但总算不再一股脑儿地骂“小三”,而是从具体细节上判断是非曲直,也与往日不同。
只是看到“骗怀孕”这种词,还是觉得有点怪异,即使按照女方所言,男人也不过是以婚姻或是“在一起”为诱饵劝她怀孕,新时代女性,名校出身,年入几百万,对于怀孕这件事,应该有着更为清晰立体的判断,自主选择接受或拒绝,怎么还会如无路可走的尤二姐那样,任由对方摆布?还是以爱为名吧。爱是好的,但以爱为名的亏,女人吃的还少吗?
这样说,倒不是责怪受害者,只是,因这种诱惑而贸然怀孕的案例向来不少,有许多人将自己置于更为狼狈的境地。与其事后追责,不如未雨绸缪,毕竟人命关天,还是张爱玲说的:“造人是危险的工作。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神的地位。即使你慎重从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给他筹备好了,还保不定他会成为何等样的人物。若是他还没下地之前,一切的环境就是于他不利的,那他是绝少成功的机会——注定了。”斯事体大,一个爱字扛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