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7-4-8 17:36
日本与天主教的爱恨纠葛
[url]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yNjI1MjY2Ng==&mid=2648841201&idx=1&sn=2c77b4b741aeb837f0aae457d9034714&chksm=f065f9e4c71270f2c1af6aaea31fba5dd113e57d3483cdfe670c2d25009a4cb511b9511e5237&mpshare=1&scene=1&srcid=0408cKeI3IhpOcHq8mfeQcQP&pass_ticket=1oHgDhWlQhu7gOCCC0q8CjPkoheyBSSNZzTR9vNc3XKXQ%2B1mjyFC1aokh5aDBlAC#rd[/url]
《沉默》系|金宗墨:日本与天主教的爱恨纠葛
原创 2017-04-08 金宗墨 哪哒文艺
《沉默》历史背景
天主教与日本的
爱恨纠葛
文|金宗墨
日本与天主教的缘分始于印度。
1547年,西班牙人、耶稣会的传奇宣教士沙勿略,在印度果阿认识了日本浪人弥次郎。弥次郎皈依天主教,教名保罗,向沙勿略介绍日本,使之大为兴奋。几经筹划,弥次郎带着沙勿略在两年之后踏上了日本九州最南端的鹿儿岛,“日本天主教”就此诞生。[1]
这段爱情的源起很是奇妙。冥冥之中,双方各自跨越了半个地球,相遇于另一个国度,究竟是天主教找到日本,还是日本找到了天主教,谁也说不清楚。[2]
(电影中,带神父入境的日本人叫做“吉次郎”,与“弥次郎”一字之差,想必不是巧合。)
沙勿略旅日不过两年出头,凭着卓绝的个人能力,学习了语言文化,游历了很多地方,结识了一堆诸侯,建立了若干宣教基地。[3]他去了当时的皇城京都,希望得到“日本国王”的许可,在帝国中心建立事工大本营。然而时值日本战国时代,京都形势复杂,朝不保夕。沙勿略只能退而求其次,返回了人称“西京都”的山口市,得到了地方大名大内义隆的支持。之后又受到另一位大名大友义镇的邀请,在更靠西的北九州建立了基地。[4]沙勿略学富五车,教理精熟,天文地理自然星象,听得日本人叹为观止。日本人爱学习,好思考,能受教,也让沙勿略印象极佳。天主教与日本的初次接触就互生情愫,很快就开花结果,信徒数量迅速超过2千。不过,沙勿略策略性地选择了日本西部作为天主教的营盘,让日本对天主教的爱始于西部,最终也几乎停在了西部。[5]
(电影中,当两位神父谈起日本与天主教的关系,注定绕不开沙勿略这位传奇人物。)
自此之后,天主教对日本的爱意如潮。在沙勿略的力劝下,罗马教廷先后派遣了一大批学养高超的教士,在远东开辟新的教会属地,以弥补在改教运动中丧失的领土。另外,1453年君士坦丁堡沦于奥斯曼帝国之手,阻断了西欧人东去的陆路。达伽马因此奉命开辟前往印度的海路,再次打通了东西方的交流。天主教如能按照沙勿略的期许立足于日本,于商于教,意义非凡。[6]
面对天主教的爱情攻势,日本的回应虽然慢了许多,但也在之后的二十年中渐入佳境。1562年,日本出现了第一位受洗的大名大村纯忠,教名巴多罗买。在他之后又出现了高山重友、小西行长、蒲生氏乡、有马晴信、大友宗麟、黑田官兵卫等等。这些大名有的主动开放领地、招揽宣教士,有的大力鼓励百姓信教,有的干脆把土地捐献给教会,大力推动了日本天主教的发展。
然而双方真正的蜜月期的到来,靠的却是一位不信教的大名。1569年,耶稣会会士弗洛伊斯再上京都,拜见了霸业初成的织田信长,得到了在京宣教的特许状。信长在一年之前“上洛”成功,已经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强大势力。作为最早使用火绳枪的诸侯,信长思想开明,接纳新事物能力强,又与本土的佛教政治势力一直不睦。[7]在他的主持下,天主教与佛教曾有一场公开辩论,耶稣会的弗洛伊斯vs.天台宗的僧侣朝山日乘。这场“宗论”给信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称霸的13年间会见了耶稣会会士多达31次,成为了天主教在日的最大支持者。[8]
有此靠山,天主教日益昌盛,到1582年信长遇刺之时,教堂已逾200座,信徒已逾15万(意味着当时100个日本人中就有1个信徒)[9],甚至在当年的年初,北九州的三位天主教大名合力派出了一支少年使节团,不远万里地前往欧洲,朝觐教宗格里高利十三世,沿途所到之处大受欢迎,让整个西欧天主教社会为之振奋。[10]此时的日本与天主教,你侬我也侬,相看两不厌。
(天主教在日本有过二十年的辉煌,即使像罗德里格斯这样从未躬逢其盛的人,也对之念念不忘。)
(天主教大名发起的少年使节团,就出自下面这位神父范礼安的建议,老人家时任耶稣会代理会长)
可惜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转折点。织田信长身死于“本能寺之变”,不仅改变了日本的历史,也彻底改变日本天主教的历史。这位唯一的命中贵人一去,天主教与日本的姻缘迅速走向了尽头。1587年,继承了信长霸业的丰臣秀吉,在征讨九州岛的过程看到了天主教在当地的繁盛,便对其产生了猜忌。他担忧天主教势力坐大之后,会像日本的佛教派别“一向宗”一样,以下犯上,圈地为王,于是很快发布了《驱逐传教士令》。[11]由于秀吉仍希望与西洋人保持通商,禁令执行的并不彻底,但是排斥天主教的意识却从此日本政界扎下了根。日本与天主教的感情裂痕已然出现。
丰臣氏统一全国之后,德川家康取而代之,平定了反对势力,建立了德川幕府。此时的日本历经了上百年的战乱,和平意识高涨,统治者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社会冲突。而这恰恰是天主教在传播过程中无法避免的,他们一边必须与根深叶大的佛儒两家进行持久战,另一边需要与信奉新教的英、荷商人展开商业竞争,不免四面树敌,终致在1613年收到了幕府发出的全国禁教令。[12]
这是日本给天主教的一封正式的休书,且出自德川家康之手,决定性地左右了统治日本达250年之久的德川幕府的官方态度。日本禁教之前,全国信徒已达70万之众[13],除了耶稣会之外,更古老的三大修会(道明会、方济会、奥古斯丁会)也都活跃于日本各地。[14]只是当时没有人知道,从这一刻起,天主教与日本缘分已尽,再也难修旧好。
(日本当时久经乱世,人心思齐,电影中通过井上大人这个角色,骄傲又不失理性地表达了当时日本政界对外来事物的恐惧和排斥)
颁布禁令之后,家康很快去世。德川幕府的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对父亲的懿旨不敢怠慢,不惜牺牲贸易利益,也要加大禁教力度。三代将军德川家光变本加厉,上台第一年就与西班牙断交,从宗教层面到经济层面再到政治层面,开始了全面的排外。就是在家光手里,日本启动了锁国制度。1633-1636的四年之内,家光四次发布锁国令,严禁洋人进入日本领地,即使是日本人,若未持幕府派发的朱印状,一律禁止出国,出国五年未归者,禁止回国。[15]只有荷兰人在承诺不进行任何宣教活动之后,被允许出入日本,但也仅限于长崎一港。为了根绝天主教教士的东来,家光甚至计划借用荷兰军舰,去征讨天主教在吕宋岛的传教基地。[16]不论天主教对日本是否余情未了,日本都已经摆出了恩断义绝的姿态。
家光的雷霆手段,还未摧毁罗马的天主教会的热情,却让日本本土的天主教徒忍无可忍。大规模地驱逐教士、拆毁教堂、强迫信徒改宗,在家康的时代就已有之,此时则已是日本各地司空见惯的做法。在天主教经营多年的北九州一带,就是“吉利支丹大名”(Christian的日语音译,即基督教大名)的故地,新上任的大名大力推行的各种迫害运动,终于在1637年引发了信徒的集体暴动。起义者推翻了当地领主,占据了险要城池,在城头插上了画有十字架和圣像的旗帜,参战人数超过1万,携家带口将近4万。幕府三次出兵攻打,均告失败,领军的大名甚至战死当场。幕府恼羞成怒,最终调集了12万兵力,围城三个月,终于破城而入,将数万参与者一律斩杀,史称“岛原之乱”。[17]经此一役,日本对天主教深恶痛绝,闻之色变。
(电影中,罗德里格斯与卡尔倍前往日本之前,范礼安曾告诫过他们有关“岛原之乱”的事。)
(电影开篇的那个宣教士受刑之处,人称“云仙地狱”的火山温泉,就在岛原半岛。这一带的迫害是日本全境之最,也促成了日本教徒最强烈的一次反弹。)
小说和电影都将两位神父进入日本的时间点,有意地设定在了1639年,因为那是岛原之乱的次年。这一年里,幕府发布了最后一次锁国令,将天主教视作国之大害,日本天主教历史走入了最黯淡的时期。人类历史上各种迫害运动所在多有,但是举倾国之力刻意针对某一个特定群体、力求灭之绝之的,还是十分罕见。此时敢于进入日本的神父,所受到的考验将是史无前例的。
(电影开篇,费雷拉神父下面的独白,就是在做这种铺垫。)
幕府心意已决,要彻底抹杀日本境内的一切的天主教痕迹,根绝她所有的影响力。“寺请”(请佛寺开证明)、“踏绘”(踩踏圣像画板)、酷刑逼迫、悬赏检举等做法开始通行全国,目的不是驱逐,而是消灭。幕府甚至烧毁了葡萄牙船只,斩杀了前来示好的葡国使者,以示决心。[18]至此,日本已经从天主教重镇变成了天主教禁地,双方的爱情彻底凋零。在民间,虽有极少数秘密的信教群体保留了下来,也只能勉强求存,难有作为。[19]不论是德川幕府时代,还是明治维新时代,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一望无际的信仰冰河时代。
作品中的罗德里格斯有一个现实原型,就是意大利神父鸠杰贝(鸠杰贝・凯拉,Giuseppe Chiara,编者注)。他关切日本,于1643年潜入,很快被捕,送入江户监狱,最终受“穴吊”之刑而弃教,娶了日本妻子,又活了40多年,享寿84岁。[20]他得到的赐名是“冈本三右卫门”,与电影中罗德里格斯的赐名“冈田三右卫门”仅一字之差。
从沙勿略到鸠杰贝,从织田信长到德川家光,日本与天主教的一百多年的爱情,包罗了一切元素,就是不包括结果。电影里,罗德里格斯曾劝井上大人说: “婚姻里面国籍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情。”
这话无疑是至理。然而爱情必须是双向的,天主教纵有滔天爱意,日本已然心似冰窟,不作罢又能如何。婚姻或许可以勉强,爱情和信仰终究不能。
END
注释
[1] 坂本太郎著,《日本史》,汪向荣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255页。沙勿略正式进入日本是在1549年8月15日,时值葡萄牙人发现日本的第六年。
[2] 沙勿略与弥次郎的相遇极为偶然,他在果阿主持一个婚礼时偶遇一位葡萄牙船长,这位船长则是之前偶然认识了当时在果阿流浪的弥次郎。参照冯玮著,《日本通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307页。
[3] 坂本太郎著,《日本史》,255页。沙勿略在日本总共停留了两年零三个月。
[4] 冯玮,《日本通史》,308页。
[5] 耶稣会一向的宣教策略,是首先尝试与当地的上流社会和统治阶层建立关系,在他们的理解和庇护下去宣教。这使得他们的事工前景,总是与当地的政治人物的好感度紧密地相关。沙勿略优先选择了偏西部的九州政治势力,虽然是因为当时没有更好地选择,但在客观上,等于是不把以京都为代表的中央政治势力放在首位。最后,正是“被放弃的”中央政治人物(如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对天主教的反感,导致了一系列反天主教政策的出台,也决定性改变了日本对天主教的态度。
[6] 冯玮,《日本通史》,306页。关于耶稣会的宣教与宗教改革运动的关系,该书引述的是箭内建次的《锁国日本与国际交流》。
[7] 吕正理著,《东亚大历史》(北京:群言出版社,2015年),445页。
[8] 冯玮,《日本通史》,311-312页。
[9] 吕正理认为,日本在1582年已有了20万天主教信徒。参照吕正理,《东亚大历史》,445页。
[10] 坂本太郎,《日本史》,259页。这一支少年使节团在日本被称为“天正遣欧使节团”,成员最大不超过16岁,往返耗时三年有余,分别受到了教宗格里高利十三世和西斯特五世的接见(格里高利在接见他们以后的数周之内去世,西斯特继任为新教宗),返回前被列为了罗马贵族,授予市民权。
[11] 托特曼,《日本史》,205页。丰臣秀吉与织田信长一样,深深地忌惮宗教群体变身为政治势力,只是两者忌惮的对象不同,信长忌惮的是本愿寺的一向宗,秀吉则害怕九州的天主教会发展为第二个一向宗。秀吉所发布的《驱逐传教士令》,参照冯玮,《日本通史》,313页。
[12] 耶稣会在日本奉行商教一致的政策,与新教背景的荷兰和英国商人必然成为竞争对手,两国遂在德川家康与天主教的关系恶化上扮演了不小的角色。参照吕正理,《东亚大历史》,446页。
[13] 关于禁教之前的日本信徒数量,坂本太郎认为有70万(《日本史》,287页),吕正理则认为已达百万(《东亚大历史》,446页。)
[14] 冯玮,《日本通史》,309页。虽然天主教的各大修会都进入了日本,但占据主导地位无疑仍是耶稣会。
[15] 冯玮,《日本通史》,353-354页。日本的锁国制度完全是针对基督教信仰的传播而启动的。
[16] 关于德川秀忠与德川家光的禁教,参照坂本太郎,《日本史》,287-288页。
[17] 关于天草四郎所率领的“岛原之乱”,详见吕正理,《东亚大历史》,447页。
[18] 德川家光焚烧葡萄牙船只,并斩杀来使,详见詹姆斯·麦克莱恩著,《日本史:1600-2000》,王翔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14年),42页。
[19] 同上,42页。
[20] 远藤周作,《沉默》,后记。
原载于豆瓣网,获作者授权转载。
图片来自:电影「Silence」(2016)剧照。
责任编辑:Nozomi
作者简介
金宗墨
基督徒,图书编辑,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