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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6-9-19 18:19

章诒和说邵燕祥:他是不倦的风,始终呼啸着

章诒和说邵燕祥:他是不倦的风,始终呼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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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19 章诒和 拍卖时光

他是不倦的风,始终呼啸着
                              
                        ——说邵燕祥
 
 
                                                                                                         章诒和
 
 1980年,艾青把他恢复创作后的第一本诗集叫做《归来的歌》。

归来!不止艾青归来,还有许许多多的诗人、作家归来。不止右派分子归来,胡风分子也归来,历史反革命也归来,现行反革命也归来。从聂绀弩到汪曾祺,从公刘到白桦,其中就有邵燕祥。他们“活着从远方归来”,他们从消失到复活,他们从地狱返回人间。

我与聂绀弩,邵燕祥往来多年,印象至深。别看他们“改正”后的日子过得简单,住房简陋,衣食简朴,但只要一张嘴就不得了,一提笔更是了不得。不是语惊四座,就是光焰万丈。最棒的是聂绀弩,也很棒的是汪曾祺,还有邵燕祥。这些“归来者”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为独特的一群,且构成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重要、最辉煌的篇章。
 
我与邵燕祥相识于何时何地,已然记不清楚了;但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却是再难忘却的。并非因为我的记性好,而是由于他的气质、性情、才识总能触动你的内心。以至于有谁相邀,我总盘问人家:“有没有邵燕祥和谢大姐(夫人谢文秀)?”这很无礼——人家做东,你凭啥挑三拣四?但我克制不住,理由很简单:有他在,会面是享受,回忆有收获。

邵燕祥其人,难用三言两语去概括。他对人,无论亲疏远近,他对事,无论大小轻重,都有着良好的理解力和判断力。他是把所有的生活挫折和全部的精神磨难,都转变为一种“体验”,投到作品中,砸进文字里。一砸一个坑,凿实坚硬。毫不犹豫地给我们的伟大时代和光明社会以“致命的一击”。加之个人的禀赋修养,他的思想、情感、意志之表达,决非人们所惯用的思路与方式。因出其不意而令人惊叹,惊叹其精神个性何以如此自然地切入到对象世界里。应该说,这些“归来者”年龄不同,出身各异(如最年轻的胡风分子林希出身天津大户,邵燕祥属于城市平民家庭),而共同的一点,也是重要的一点,即在于他们都十几年或几十年地沉沦在社会底层,卑贱又漫长。而痛苦窘迫的生存状态,则促成并强化了他们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身处“另册”,以及政权与政策实施的孤立和打击,又制造出他们与时代、社会的“距离”。它既属于生活的特殊形态,又是对社会认知的特殊能力。


邵燕祥先生新书书影

邵燕祥是有锋芒的,锋芒在他的文字里。学者孙郁在他的文集里,对邵燕祥是用诗人、战士两种颜色来描绘的。书中写道:“邵燕祥对横亘于观念世界的诸种病态理性,毫不客气地直陈其弊。吴祖光与‘国贸大厦’事件,人们三缄其口的时候,他出来讲话了;佘树森不幸早逝,人们木然视之时,他出来讲话了;作家被诬告,且法庭判作家败诉时,他出来讲话了。邵燕祥短小的文章,不断在诸种报纸上冒出其中,把动人的声音传递出来。在他的眼里,虚假的‘圣化’已失去光泽。他用犀利之笔,还原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见《百年苦梦——20世纪中国文人心态扫描》)——的确如此!与同期以及后来的作家比较,邵氏作品具有的以历史反思和自我反省为核心的思辨性。这恰如他自己说的一句话——睁眼看中国,睁眼看自己。当下,一饱一暖以后,人人都想“躺”下,连大学教授关心的都是房子、车子、票子了,邵燕祥却坚持重复着“五四”的声音。在这个失去思想活力的时代,他是不倦的风,始终呼啸着。
 
聂绀弩充满智慧,无论是诗文,还是说话;邵燕祥也同样的充满智慧,无论是诗文,还是说话。二人都笑对邪恶的同时不忘嘲笑自己,所不同的是——聂的智慧带着某种刻毒,而邵氏智慧则显示出机巧。也不知我说对没有?钟敬文读聂诗,说:“人间地狱都历遍,成就人间一鬼才。”我甚至觉得“归来者”中很多人的文字都带着“鬼”气,包括汪曾祺,哪怕一句家常话,也能飞扬至九天,再呆板的事物都被生动化了。即使貌似零星随意的琐谈,也多为心智理性的感悟。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身处困境,心灵却是自由的!现在多少人模仿聂绀弩的打油诗,却没有一个学像了的。或许,就是因为我们身上缺少点“鬼气”。与邵燕祥相识的人,无不佩服他的诡譎幽默。一觞一咏,多睿智调侃之语。他的这个特点,常让我们大感快意。我管它叫“灵气儿”。但凡有邵燕祥在场,我便向夫人提出申请:“请谢大姐让让,我要坐在邵先生身边,好沾点灵气儿。”

邵燕祥的特殊敏感,有人说是源于江浙人的禀赋,而我则认为这种迅捷的反应能力,与一个人长期身处高压环境下有着相当紧密的关系。这就好像久行夜路者,对异样的声音、微小的动静和远处的磷火都能迅速察觉一样。一次,有个饭局,我和邵燕祥都去了。面对满桌菜肴,我感慨道:“终日吃喝,若再嫖赌,邵先生,我觉得自己已然堕落。”听后,他板起面孔对我说:“你这话,跟我说有什么用?要说,就跟禁你书的人去讲。告诉他们,章诒和已经堕落,只惦记吃喝玩乐。这样一来,上边也就不会管你、不禁你的书了嘛!”

再举个例子。2006年,六、七个朋友为大律师张思之先生贺八十大寿。一番争执后决定——算章诒和请客,由邵燕祥买单。酒杯斟满,总得有个人代表大家说两句喜庆话吧。谁都知道张思之先生荣辱半辈,风雨一生,谙熟“红尘”于外,“天理”魂魄于内。通达忧患两者调和兼具,谋而能断,迥别流俗。宾客齐集,大家一腔炽烈,可谁都张不开嘴了——这包含着喜悦、诚挚、敬佩的颂寿当如何措辞,真成了一道难题。我说:“谁掏钱,谁开口。”

几推几让之后,邵燕祥被众人推选出来。他起立,庄重地说:“今天聚会于此,我们衷心祝贺张思之先生进入80后(‘80’后为大陆对1980年代生人的流行称谓)。”言罢,举杯即饮,之后坐下。全体愕然,遂大笑。而笑得最灿烂的,就是那位“80后”。从此,我们对大律师就“80后”,“80后”地叫着,
        
世间有千种人,万般事,百样情,各有面目与分量。你如何对待?又怎样处置?这或许是最能显露一个人的心肠。袁水拍——一个二十岁成名的诗人。抗战时期与吴祖光、黄苗子、丁聪一起,在重庆文化界被称为“四大神童”。袁水拍与另外三个“神童”不同的是,他很快成为中共地下党员,追随革命,忠诚革命。1949年后,他进入《人民日报》工作,负责文艺部。1951年受命同江青一起对武训的历史作调查,得到毛泽东的接见。后来,调入中宣部文艺处(即文艺局之前身)。处在这样的位置,势必卷入一系列的文化批判运动,如批判武训,批判胡风,批判右派,大小批判文章大多要过他的手。“文革”爆发,他自然成了当权派,经历了几乎无数大小批斗“战役”。难忍羞辱的他,选择了自杀,所幸未死(即未遂)。于寂寞中又不甘寂寞,战战兢兢,度日如年,以为只有更加“紧跟”才能幸免于被党弃置。几番思量,他终于给“文化旗手”江青写了“效忠信”,结果在被“解放”后,提拔为文化部副部长,即所谓“上了末班车”。“四人帮”一倒,袁水拍便跟着倒下。一个诗人,一个干部,一个随政治风云起伏跌宕而上下颠簸的人,虽难以评说,却成为圈子里笑谈。我的同事就管他叫“袁会拍”,又称“袁十八拍”。1982年前后,邵燕祥所在的《诗刊》开座谈会,有时也请他去,但无人搭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令邵燕祥非常难过,甚至后悔请他出席。经过“揭批查”的全过程,上边尽管有了结论,袁水拍仍然得不到人们的谅解,郁郁以终。在他简单的告别式上,有两个人以个人名义送了花圈,一个是朱子奇,还有一个是邵燕祥。

最后,要说的是邵燕祥对我写作的帮助。从《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一文开始,我便把初稿寄给他,请他批评指正。当我收到他返回的“一阵风”原稿的时候,真吓了一跳。凡标点错误、用词不当、提法不妥处,都逐一标示并加以解释,还附上一信。信中写道:“此次,你笔下复活了马连良。我相信,还有多少善良的、也许难免有缺点弱点的亡灵等待着你,等待着你使他们复活……”谈到我的写作,邵燕祥说:“我想,固然有家学渊源为你打底,还多亏中国共产党给你的特殊锻炼,多年铁窗,家破人亡,从体力到精神的摧残……‘玉汝于成’,你也留下了千古绝唱,是你啼血而成。你证明你已对得起这个时代的熔炉和炼狱了……你也对得起死去的父母了。”——邵燕祥字字句句,如夏日夜晚的细雨,每一滴都打疼了我的心。望着父母的遗像,泪如雨下。多少年了,我一人独自面对,独自行走,前无去路,后失归程。外表坚硬,内里空虚。快要坍塌的时候,终于,有像邵燕祥这样的人走近我,叫我不要再哭泣,要留点气力,长点精神,明天还要活下去,还要写下去,还要去关心比自己更为不幸的人。
 
百年来,我们这片土地灾祸不断,苦难不绝。时至今日,我们看到了什么?“瞻天望阙,丹青难把衷肠写。”我们看到是“维稳”名义下的集权和被成功驯化的良民。所幸,还有像邵燕祥这样的人,在唤醒、警示着我们。他长达七十年的写作,让我们看到一个中国文人的清正本色、读到的是一个当代诗人的痛苦灵魂。
 
 
 
                                                                             2016年9月于北京守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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