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5-12-31 07:26
冯仑: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
冯仑: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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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仑: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一)
2015-12-28 冯仑风马牛
图片来自|未知摄影师
冯叔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两个人的照片,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干爹。许多人都觉得冯叔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但在冯叔眼里,他的干爹才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1.我干爹杀了他干爹2.当年牛逼闪闪的干爹3.荒唐言和辛酸泪
11:24
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一)
来自冯仑风马牛
十多年前,下午两点多,我在旧金山的一个公寓里倒时差,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突然接到从北京打来的一个电话。接起来我就觉得电话那头非常压抑,一个沉痛的声音对我说:你干爹走了。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一个下午都在默默垂泪,更加难以安眠。
这之后,我满脑子都是干爹的样子。干爹去世的时候年近80,我记得他原来的身体非常棒,是一个高大而健硕的老人家,但自从他带着我见了他的一个兄弟之后,身体就日渐的萎顿下来。
▲ 30年代的美国旧金山
有一天,干爹照例给我打电话,他操着一口河南话说,“儿啊,来家”。他通常都是这样,说完了就放下电话,也不管我会怎么反应。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在部队当首长下命令下习惯了,从来不需要你反应,只需要你执行。
于是我着急忙慌地就赶到了老爷子那儿,一进门就看到他坐在沙发上发呆。
“老爷子,什么事?”
“台湾来人了。”
“台湾来人怎么了?”
“是我兄弟来了。”
“兄弟来了不是很好吗?”
“可是我把他爹杀了。”
“可是我把他爹杀了”?我当时也觉得很离奇,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干爹告诉我,这个兄弟是他干爹的儿子。
我干爹小的时候家境非常好,是河南鲁山大户人家,有田千倾,有深宅大院的瓦房。他读的是武汉大学历史系,1937年就毕业了。他在学校里的时候,还闹了“学潮”,被国民政府叫去训话,据他讲,还让他们吃了一顿,最后把他们打发走。
干爹毕业以后回到原籍,正赶上抗日战争。这时候他有三个选择:第一个,家里给钱,出洋留学;第二个,跟共产党去外地打游击;第三个,拉杆子建立武工队,就地抗日。最难的是第三种选择,他却胆气冲天,选了第三种。
▲ 我军追击逃敌
之后,他跟着抗日的烽火辗转在敌后战争好多年,然后又参加了共产党的正规部队。到了将近1948年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野战部队的团政委了,率领部队打回老家的时候,又正好赶上老家县城的城墙上架起机枪、插着旗帜。原来他的干爹是守城的主官,而他和他干爹的孩子,也就是他现在的兄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所以他就非常纠结。
但是他站在革命立场上,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正义感,于是他给干爹修书一封,写道,“限三日内开城投降,否则城破之日,休怪儿不忠不孝”。他干爹接了这封信,拍案大怒,破口大骂,命令手下在城门口挂出通缉和告示,居然还在告示上数落他从小以来所谓的劣迹。我干爹还给我念了一段,说他干爹在告示上写道,“马匪鸿谟,少小顽劣,不喜读书……云云”。意思就是说他从小就是个坏孩子。
结果共产党势如破竹,打下了这座城池。在公审大会上,他居然把他干爹枪毙了,当时他获得了一种革命的成功感和正义被伸张的荣耀感。后来,他干爹的子孙、亲属作鸟兽散,有的被斗争,有的流落他乡,他的这个兄弟就去了台湾。
▲ 50年代的台北西门圆环|邓秀璧摄
两岸阻隔,几十年未通音信,彼此早就断了那份念想,也忘了这样一段被时间淹没的悲情。这两天台湾开放,老兵回家,于是他的这个兄弟回到了大陆,辗转通过很多人联系到他,说一定要见到他,而且非见不可。
这个时候,我的老干爹内心就纠结起来。回头想想这大半生,他为了革命杀了干爹,却也并没有因为革命而保有一生的富贵荣华;相反,后来的政治斗争又使他倍受摧残,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摧残,他始终在政治运动的绞肉机里不得自拔。
我相信他百感交集。而且在那时候,他又不知道他的这个兄弟从台湾那边过来见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最担心的就是那个兄弟当面指责他,破口大骂,甚至奚落他,我干爹最害怕那个兄弟会说,你杀了我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一辈子还不是被人欺负、被人蹂躏、被人斗争?这样的质问和奚落,会使他一生的尊严完全扫地。他大概是受不了这样一种可能的场景,所以才纠结。
干爹陆陆续续地给我讲了上面这些来龙去脉。我看他那样,就跟他说,那去看看呐?他说,我要去,你也要去。他让我一定也要去。我说好啊。
▲ 我军沿铁路逼近内城
于是过了几天,我陪着干爹到了北京大兴一个居民区小院的一栋民宅里,大概是一楼的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在里面看见了他的那个兄弟。
我看老干爹进去以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握手不是、不握手也不是,哭不是、笑也不是,总之极其难受、极其尴尬的样子。倒还是他这个兄弟说,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这次来主要是看看你身体好不好,我们都老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说说以后吧,不管以前了。
这时候,干爹才平复下来,开始说了说他这几十年在大陆的事;他兄弟又说说自己去台湾以后的生活,家里人、子女都在做什么。唠了一会儿的家常,然后就告辞出来了。
在路上,干爹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他真的身体不舒服,可怎么问他都不应声,只是在叹息。从大兴回中央党校院里的路上,大概有一个半小时,他一直处在这样的心境中。他忘记了自己有前列腺的毛病,没有及时上厕所,就这么憋了一路,回到颐和园这边的家里以后,没过多久就因为前列腺的毛病住进了医院。
▲ 北京颐和园万寿山的老照片
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而且症状很奇怪,身上的皮肤居然大片大片地往下脱。我去医院看他,他提溜着尿袋,指着这一床的皮屑对我说:这就是我的现在,我肯定不行了。
再后来,我就开始做生意了。有时候我会自己去看他,也安排了人去照顾他的起居和饮食,同时听从长辈们的建议,偷偷地去给他准备了一套中式的寿衣,想着万一干爹不行了,我要亲自给他穿上这最后一身衣裳。
我就这样悄悄地替他安顿着。没想在我刚到美国的这个时候,干爹就去了。于是我陷入了一种极度悲伤的情绪当中。
yingyinc 2015-12-31 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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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仑: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二)
2015-12-30 冯仑风马牛
图片来自|豆瓣电影
冯叔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两个人的照片,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干爹。许多人都觉得冯叔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但在冯叔眼里,他的干爹才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1.我干爹杀了他干爹
2.当年牛逼闪闪的干爹
3.荒唐言和辛酸泪
9:10
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二)
来自冯仑风马牛
干爹是一个超牛逼的人,牛逼在他传奇的折腾工夫上。他本来是武汉大学历史系的本科生,大户人家出身,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有文化的土匪,一个文明的痞子,当然,同时也是一个坚强的战士、聪明的勇者。
他跟我说他有一次去了阜阳。我问他去那儿干什么?他说我去那儿转转。我说哪儿不能转,跑那地方转?后来才知道,他曾经在那一带做过地委书记。
那是在抗战结束之后国共两党抢地盘的时候,那时的共产党非常牛逼,就派他一个人去阜阳地区做书记,身边连一个秘书都没有,更别说通讯员和司机了。到阜阳以后,由当地的地下党来接应,然后把当地的书记介绍给他。书记领着他站到一个山坡上,拿手比划了一大圈说,这儿这儿这儿,这些都是你的地盘。
▲ 行军中的部队
干爹一看,好家伙,这么大一块地盘,就我一个人来管,你说走就走了,这可不行,我要怎么来折腾?于是他说,“先不着急,你帮我办件事,然后你再该干嘛干嘛去。”那个老书记说,“好啊,你有什么事?”他说,“你把这个地方跟咱们关系最铁的共产党介绍给我,把他叫来。另外,你再告诉我这个地方最坏的那个人是谁,家在哪儿,然后你就可以走了。”这个老书记说,“这很容易。”过了不久,老书记就把最铁的那个地下共产党叫来了,干爹就问他,这个地方势力最大的坏人是谁,家在哪。问清楚之后,干爹说,“好,你带两个人,晚上跟我去。”
于是,到了后半夜,干爹带着两个人摸黑敲开了这个坏人的家门,闯进院子,直接拿枪一直把那个坏人顶到后屋,他们全家人都吓呆了,干爹说,“都不许动,动我就打死他!”他们家里的所有人都慌作一团,跪地求饶说,“大爷,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呀,什么事都好办,千万千万不能走火!”
▲ 《夜袭》|都是血性的汉子
干爹说,“没事,你们都去厨房,我要在这儿跟老爷子喝酒。”大家更是摸不着头脑,但又不敢不去,于是所有的女眷就开始点火蒸肉、煮米。这个时候,干爹就坐到炕桌上,拿枪对着那个坏人,一边喝酒,一边盯着他,一边说话。直到把这个坏人差不多灌醉,他自己也有点扛不住了,就转身躺倒在门口,一手持枪对准炕上的坏人,一脚顶住门缝。这样一旦有人进来,门就会顶到他的脚,他就会醒,醒了他抬枪就打;如果听到床上有动静,他也开枪就打。
就这样折腾了两三天,终于这坏人全家都扛不住了,都再次求饶说,“大爷,您到底有什么事啊,您都吃喝三天了,啥事也不说。”这个时候干爹才说,“我要借你们这地方使使,在这儿开会。”最后,干爹让那个地下党把所有的共产党和这个地方的干部和骨干都叫来,不但在这个坏人家办公、开会,还有吃有喝。
▲ 《建党伟业》|干革命,最大的资本就是“人”
干爹后来告诉我说,干革命就是这样,得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不能跑到没人的地方去。他说,我从来都是在大户家革命,因为我们家是大户,我知道哪儿藏着东西。
于是,在这个坏人那儿,干爹得到了最安全的保护,因为这个地方所有的坏人都消息相通,这个坏人担心自己已经养了这个共产党三天,让他们在自己家里开会,还供着他们吃喝,这时候如果真有其他坏人来了,那这关系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这个坏人只好包庇干爹,让这些共产党人在他们家工作。最终,干爹建立起了这个地区的地委组织,管理好了这个区域,后来又把这个区域从国民党手里拿回到共产党手里。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传奇。
每当我想起干爹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有文化的土匪干出这种事情,就发自内心地觉得干爹真牛。在干爹的革命经历当中,杀他干爹是最大的一个亮点,但他还杀过很多人。他告诉我,战争就是把人类的野蛮调动起来,使野蛮变成一种光荣,这个时候,你就为你所有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于是你就会更勇敢。
▲ 《让子弹飞》|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干爹还跟我说过他其他两次杀人的事。
一次是“还乡团”回来,血亲复仇。干爹他们就一族一族地杀,最后为了省子弹,就挖个坑把这些还乡团的人拿铁丝统统勒死,扔到坑里。干爹说,这在当时就是对的,因为要节省子弹。
还有一次,干爹说他抓了一些俘虏,行军路上,这些俘虏走在队伍后面,拖慢了整个队伍的速度。干爹就问,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手下人就告诉他,因为后边有俘虏。他就下了个命令说,放了。当时没有手机,也不可以用广播、无线电,于是这个命令就一层一层往后传,“放了”,“放了”,“放了”。中间有一个人恐怕是和谁有深仇大恨,就说“杀了”,再往后传就都是“杀了”,“杀了”。最后到了宿营地,他问起这事,“放了吗?”后边的人说,“你不是说杀了吗?统统都杀了。”他一想,“他妈的”,最后也就淡然一笑,只能算了,因为当时正处在革命的一个特殊时期。
他告诉我他杀人的故事,其实是在告诉我,革命、战争意味着什么。
▲ 军博画家周武发的油画作品
到了晚年的时候,干爹又时常陷入一种发呆的状态,他会经常地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有时候会偶尔跟我唠叨两句。他还经常会在看电视时忽然想起别的事。有一天,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盛大的阅兵的活动,其中有一个非常神气的指挥,不断地敬礼、喊口号。干爹突然就说,“咿,这货。”“这货”是河南话。我说,“这人您认识?”他说,“我认识,哎呀,这就几块料。”然后他又跟我讲了一段这个指挥官的故事。
据干爹说,当他是政委的时候,这个指挥官是团长。在将要打下江山的时候,1948年底、1949年初,他跟这个人一起带着部队剿匪。本来这种小股土匪很容易就能搞定,可是那次打了一个礼拜都没打下来。干爹就有点疑惑,于是就问这个人说,“怎么久攻不下呢?”这个人就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嗨,现在眼看都要过上好日子了,谁还玩命啊。”干爹就心头一紧,打仗这件事,如果是烂仗、苦仗,就容易打,反而是眼看就要胜利的仗更难打。
当时又有一次战斗,团里抽了很多人去围剿一小股敌人,但是战局僵持了很久,其中有差不多一个排的战士就是不行动,在原地待着。干爹当时就急了,说,“一定要上!都给我上!”结果这一个排的人到最后都没有上。事后他们都说,“团长说不能上。”干爹就赶紧过去问这个团长是怎么回事。团长又小声跟他说,“嗨,就让他们待着,我有点东西要让他们看着,让其他人打。”干爹就好奇,能是什么东西呢?最后团长实在没办法,就告诉干爹,“不多,就是12条被面,还有几十个大洋。”
▲ 《一九四二》|涌向火车的灾民
干爹顿时就觉得非常懊丧。他跟我说:原来这个人出来革命就是这样一个境界,为了12条被面、几十个大洋这点私有财产就可以置任务于不顾。后来他问这个团长,“当时为什么要出来闹革命?”团长跟他说,“我当时离开的时候跟俺娘说,我一定混好了回来娶个大辫子。现在,我就靠这12条被面和几十个大洋,就能娶个大辫子,这样的话,也算给俺娘一个交代,给她送终。”干爹感慨:其实革命的时候会有很多人被裹进来,其中也不乏有这样的人,他们的动机非常之质朴,非常之本能,就是本来是一个农民,后来出来混,目的就是有了一点小财产之后回家娶一个老婆,在老家生一窝孩子,然后给父母养老送终。
干爹就这样边看电视,边跟我讲了很多类似这样的故事,我也一边听,一边陷入沉思。
yingyinc 2015-12-31 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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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仑: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三)
2015-12-31 冯仑风马牛
图片来自|网络
冯叔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两个人的照片,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干爹。许多人都觉得冯叔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人,但在冯叔眼里,他的干爹才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1.我干爹杀了他干爹
2.当年牛逼闪闪的干爹
3.荒唐言和辛酸泪
9:45
我那杀了干爹的干爹(三)
来自冯仑风马牛
按今天的话说,干爹是一个很酷、很有个性,甚至很任性的一个人。
第一次见到干爹,那个时候我还在中央党校,正在食堂里吃饭。这时一个剃着光头、抽着雪茄、穿着黑得发亮的皮夹克、还戴着墨镜的老头走了进来。我一看,他这个样子在这个地方显得特别突兀,特别不搭调,完全就像电影里的坏人。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径直走到我跟前,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了一句话,“嗯,是你。”我当时就想,“这什么情况?”后来边上的同学告诉我,“这是马老师,他一直在问我们这儿最年轻的学生是谁。”原来我是中央党校历史上最年轻的学生,那个时候22岁。
后来再见到干爹的时候,他在我一个同学的宿舍里,居然光着身子,就只穿个裤衩,还把腿架在桌子上,抽着烟和别人聊天。我刚推门进去的时候,一下就被吓着了。我想,一个高级干部、一个老师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坏人吗?我在年轻的时候,“好人”和“坏人”在我心里完全是脸谱化的。可是没想到他居然叫我,“小家伙,过来。”我也不敢不过去,过去之后我就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他又说,“坐坐坐。”然后就跟我胡侃起来,我才觉得这个人真是很有意思。后来就这样,他直接把我收作了干儿子。
▲ 80年代风华正茂的学生们
干爹就是这样非常的痛快和任性。有一天我看到一张他评职称的表,当时就愣了,他是怎么填这张表的呢?比如说“职称”这一栏,当时是要他评教授的,结果他说随便,就在表上填了个“随便”;外语水平如何,他填了个“一窍不通”;写过什么文章,他写了两个字,“烧了”。我说,“你这么填不是胡扯嘛,怎么给人捣乱呢?”他说,“我就是捣乱。”他就是爱捣乱,好家伙,很牛逼,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能成为教授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他就是不在乎这个事,他不要。
又有一次,中央党校来了一个领导,说要跟干爹谈一谈、聊一聊。因为干爹说话在民间比较有影响力,而且他有几个干儿子,有掏下水道的、司机、以及像我这样的学生,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领导就说,“老马呀,我刚来,有些事情希望得到支持。”没想到干爹瞪着眼睛说,“我支持?不可能,我就是给你捣乱的。”最后弄得这个领导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
关于干爹的任性,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有一天,他打电话过来说,“儿呀,鬼子女婿来家了。”干爹的女儿嫁到日本,然后带着日本的这个女婿回来了。我就赶过去吃饭,一进门,看到他这个日本女婿不停地鞠躬。结果老爷子过来挥了挥手说,“起来起来,收起你那一套。”他这个女婿就满脸惶惑,不知所云,但仍然在脸上挤出一堆笑来。干爹就目无表情地带着我就进了餐厅。这个画面,一直在我脑子里停留着,当时觉得干爹的气派太牛了。
▲ 当年流行的喇叭裤和溜旱冰
干爹还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包括他在读大学的时候,怎么跟同学在武汉夏天的珞珈山街头看女人大腿,怎么偷别人的鞋子,各种好玩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干爹从小就是这样一个任性、落拓不羁的人。
当我做生意的时候,偶尔回去看干爹,问他“您觉得我现在做得怎么样?”,干爹就经常调侃我说,“你在外面折腾得狠咧,高山上倒马桶,臭名远扬。”这句话说完,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我、教训我,说,“第一个站起来的猴子,已经被咬死了。”
从猿到人的进化中,第一个站起来的猴子,一定会被其他不想站起来或没能站起来的猴子咬死。所以干爹这个话是在提醒我,“你要出头,就要小心。”
干爹去世之后我从美国赶回北京,在飞回来的路上,我想了一篇非常特别的、我自己写的悼词,想要倾诉我对干爹思念的情感和悲痛的心情。结果到家之后,家里人告诉我,这件事情已经被老干部局接管了,老干部局有要求,悼词一律按照标准格式写,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参加革命,最后说一堆好话,然后是“永垂不朽”云云。我当时就不愿意,“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写?为什么不能我自己写悼词?”他们告诉我说,这是组织的决定。
然后我又把原来准备好的中式寿衣拿出来,准备给他穿上。结果当我从医院太平间把干爹推出来的时候,立即傻眼了,原来老干部局已经给他穿上了四个兜的标准中山装,而且不让我再给他换衣服。我只好把准备好的寿衣放在他身边。最后,干爹穿着规规矩矩的毛式中山装,走完了他的最后一程。
▲ 变得不同有时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样一个丰富多彩、牛逼、任性的干爹,最后还是被老干部局变成了一个“套中人”,真是让人唏嘘、无奈。这真是一个大大的讽刺,也是一种时代的观照、当下的沉思,是命运,也是造化,是悲剧,更是喜剧,是历史的一个折射,也是未来的一个倒影。
干爹晚年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荒唐”。有一天早上,我看他在大哭,我又蒙了,问他,“怎么了?”他别无它话,就只说:“荒唐啊,荒唐啊,荒唐啊。”我说,“怎么就荒唐了呢?”他说,“我闹革命杀了干爹,结果干爹的儿子找上门来;我打日本,结果我的女儿被日本鬼子娶走了。”后来我了解到,不光是女儿被日本人娶走了,他的外孙也差一点就参加了日本空军,就是所谓的“航空自卫队”。干爹一生闹革命,但他在革命中不断被运动整肃;他后来埋首研究一个主义和理论,结果他的学生却都不信他这一套。所以晚年以后,他一直都说“荒唐”,这也许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也是对中国近代一段历史的总结。
▲ 《海角七号》讲述的就是发生在台湾的跨国之恋
前几天家人告诉我,“干爹二十年的墓地快到期了,怎么办?是要再续二十年,还是你有什么其它的安排?”我想起他被安葬在那样密密麻麻的一个公墓里,每一年都想去,但每一年都因为很难找这个地方而放弃了。这次突然有个机会,于是我决定在郊区建一个宽敞的房子,把干爹生前的房子复原,在他的院子里立一块碑,把他的骨灰安放在那里。
而我会在边上另外盖一个房子,这样我能跟过去一样,每天不时地去干爹那里坐坐,仿佛和他对话,跟他永远在一起。我就想这样永远、永远地陪着我干爹,我那个杀了他干爹的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