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优 2015-10-18 17:12
依稀致美斋
只有小楼依旧,只有木梯依旧,只有房檐依旧,只有雕花栏杆依旧,只有跑马走廊依旧,还能够依稀看到当年的情景。
在老北京,致美斋是家有名的老饭庄。说它有名,一是当时的名人常来这里,在南城的饭馆里,广和居因鲁迅常去而出名,致美斋因梁实秋而出名。二是它的菜做的好,比如梁实秋爱吃的锅烧鸡和被他称之“有异趣”的煎馄饨等。当然,最出名的是它的招牌菜一鱼四吃(红烧鱼头、糖醋瓦块、酱汁中段、糟溜鱼片)和烩两鸡丝(生鸡和熏鸡,红白相映),誉满京都。原来商务印书馆的辞书专家刘叶秋先生,当年曾有诗赞美:四作鱼兼烩两丝,斋名致美味堪思。
致美斋在煤市街上。如今,煤市街已经没有了,现在扩建成了一条叫做前门西侧路的大街。它是明朝就有的一条老街,原来紧挨在大栅栏西边,两里来长,清末民初时,光饭馆就有22家,可以说是当时北京城鼎鼎有名的一条美食街。致美斋是其中一家最有名的饭馆,
其实,在老北京,饭馆都叫堂、楼、居或轩,比如过去有名的福寿堂、正阳楼、广和居、来今雨轩,都是京城叫得响的老饭馆。叫斋的,一般是点心铺,致美斋最早开在清咸丰同治年间,就是一家南味点心铺,以萝卜丝饼、焖炉火烧和双馅馄饨出名。同治《都门记略》中专有描写致美斋馄饨的诗:包得馄饨味胜常,馅融春韭嚼来香,汤清润吻休嫌淡,咽后方知滋味长。致美斋后来从南味发展成为山东风味的饭馆,是和清亡之后宫廷菜出宫有关,鲁菜正好挟风气之先,当时有俗语:东洋的女人西洋的楼,山东的馆子福山的厨,福山是山东的一个地名,当时北京的山东饭馆里的厨子大多来自那里。致美斋发展到东西两院两楼,东边日出西边雨,东边做菜西边送,穿街过巷,遥相呼应,规模颇丰,引来京城各界名流和大小美食家纷至沓来,是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正是梁实秋常常光顾的时候。那个时候,是致美斋最兴旺的时期。
和北京许多老饭庄一样,致美斋一直挺到抗战时期前后,由于战争而关张。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它曾经一度重张旧帜,不过,不是开在原处,而是移师煤市街东的粮食店街中和剧院旁了。昙花一现,很快就又关张了。所幸的是,驴死不倒架,致美斋老址还在,只不过变成了大杂院。这是京城很多老饭庄的结局,离它不远的前门大街肉市胡同里赫赫有名的正阳楼饭庄,最后也是变成大杂院。
十年前,听说煤市街要扩建成前门西侧路,我赶紧去那里看看,看的主要目的是找找致美斋的老房子还在不在那里。担心煤市街一拆,一街的老房子说没就没,致美斋很难保住。
那是我第一次见致美斋。
致美斋是座二层小楼,是清末民初西风东渐在建筑上的体现。这在煤市街这样一条老宅院林立的老街上,应该是很醒目的。
不过,自清乾隆年间,以大栅栏西口为界,煤市街有南北之分,以后,北煤市街开了几家纸铺,索性就叫成了纸巷子,才把南煤市街叫做煤市街,所以,致美斋必定在大栅栏西口以南。开始找致美斋的时候,因为不懂这个老地理,找到大栅栏西口以北去了,问一位老者,被他嘲笑,才在他的指点下折了回去,过大栅栏西口往南走几十米,又请教一位足有80岁的老爷子,他指着我眼面前马路东边一个灰色门墙的院子说:这不就是致美斋吗?然后他指着西边说:这里面是它的西院子。对面是它的东院子。然后,他又告诉我,东院子是致美斋最早开的店,后来又在西院子开了新店,叫致美楼。这看法和梁实秋说法一致。
十年前,真的万幸,煤市街拆迁在即,但致美斋东西两院还都建在。东院是煤市街70号,西院是煤市街67号。不过,相对保存完整的是西院,东院已是在劫难逃,拆迁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一派破败景象。一座U字型二层木楼坐东朝西,在做最后的挣扎,还顽强地挺立在那里。楼梯都已经腐朽不堪,我一脚踩上去,吱吱直响,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楼上的房子有的已经拆空,整座楼,除了一家传来狗叫声,再没有什么人家了。站在楼上,想当年致美斋的辉煌,忍不住感叹,一座百年老店,真的是寿终正寝了。
转眼十年倏忽而去。前几天,路过煤市街,我拐了一个弯儿,从大栅栏西口往南走了走,想看看致美斋还在不在。东院彻底不在了,这是想象之中的。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西院居然还在。一条窄窄的只可一人走得进去的小胡同,像是一根挤扁的油条一样,被夹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险些让我错过,却如惊鸿一瞥似的,似曾相似,还是把我又拽了回来,钻进这条窄如细管的小胡同。比十年前来时,马路扩展,胡同显得短了一大截,只走了几米长的距离,就又看见那扇破旧的木门,再看看门框上面骑着的金钱瓦还在,门框右边的门牌号:67号,没错。记得十年前来时,上面有两个门牌,都写着煤市街67号,一个歪斜着当啷着,命运不卜似的,显得有些好笑。
按照梁实秋的说法,进门左右各有一个木楼梯。如今,进门往左手处是新修的铁楼梯,往右一拐,是一个院子,一座坐北朝南的U字形木楼还在,这是致美斋的主体建筑,如今书上印着致美斋的老照片,都是这座二层小楼。只是,院子中间一株老树越发的粗,新盖起的小房,搭置的电线横七竖八的,把院子逼得非常狭窄,已经没有了下脚之处。原来院子里有一个6平方米的长方形木鱼盆,养着活鱼,客人指鱼为菜,当场摔死,以示决不更换,这种旧京城的“仪注”,成为了致美斋的招牌。那时候做买卖的人实在,分外讲究信誉。楼上有光绪年间的书法家王序书写的“致美楼”三个字,最早应该有22个雅间。上左手楼梯后第一个雅间,便是梁实秋常来吃饭的位置。看梁实秋文章里说,由于西院是后建的,厨房还在东院,做好了菜,伙计要从东院穿过煤市街端到西院里来,所以,这里异常清静。我在一张老照片上看到上楼梯左手的位置的雅间门前的半副对联:开筵坐花飞觞醉月,足见那时的韵致和气象。
▲如今致美斋破烂不堪的大门,作者供图
如今院落和小楼,比我十年前来时还要都破败凋敝,22个雅间早都更成为拥挤不堪的住家了。不过,已经经过百年,这中间战争、地震,改朝换代,还有大规模的拆迁,一系列的动荡,它还能完整的保留这样一座小楼,命也实在是够大的了。原来东西两院,如同致美斋的两支手臂,如今,断臂的致美斋能够保留一支,希望能够有它的用处,紧挨着它的畅源老旅店,就已经整修过重新使用。想即使不会是让致美斋老店梅开二度,起码可以作为一段历史的注脚。那应该是致美斋鱼虽已死而留下鲜活的“仪注”。一条老街,怎么可以没有这样的“仪注”呢?
▲破烂不堪的致美斋大院一角,作者供图
我走上右手处摇摇晃晃的木楼梯,楼上的房门基本上都上着锁,没有几户人家在住了,四周杂物堆积,院中风吹树叶萧萧,安静得和只有一步之遥却喧嚣无比的大栅栏相比,仿佛参禅入定一般,冷眼相看流年暗换,人来人往。只有小楼依旧,只有木梯依旧,只有房檐依旧,只有雕花栏杆依旧,只有跑马走廊依旧,还能够依稀看到当年的情景。站在楼上,街上的市声喧嚣被小楼遮挡,一片幽暗的光影中,尘埃细若游丝般无声在飘动,四周安静得像是时光倒流一般。想起梁实秋在《雅舍小品》写过它这院子的大叶树长到二楼的窗户前那一片绿荫蒙蒙的样子,真是觉得恍然如梦。(2015年9月11日北京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