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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5-9-8 19:10

张爱玲逝世20周年|她用皮肤取暖,用衣服索爱

张爱玲逝世20周年|她用皮肤取暖,用衣服索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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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2015-09-08 李丹 人物

男人在衣服与身体交热的潮汐中找到女人,衣服对于女人来说,是天堂的阶梯,也是地狱的甬道,是基督的遮羞布,也是撒旦的猥亵衣。

「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正如张爱玲在《更衣记》中所言,「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无疑,张爱玲是一位爱衣成痴的女子,她认为,即使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而单凭男子在衣服款式上的单调这一点,她就不愿做一名男子。

20年前的今天,张爱玲被发现逝世于美国洛杉矶的独居公寓里,当时正值中国的中秋节前夕。据警方推测,被发现之时距张爱玲死亡时间已过去至少一周。那个以审美眼光观照自身也观照世界的女子,我们惟愿藉由影像与叙述的力量,触摸她精致的衣角,祭奠其寂寞的死亡。


《人物》微信账号:renwumag1980
文|李丹


素色布衫


迷恋是因为被剥夺——张爱玲穿着继母的旧衣与姑姑站在屋顶阳台上,姑姑央告她「可不能再长高了」

在《童言无忌》一文中,张爱玲讲起自己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平日里只能拣继母穿剩的衣服穿。她一直对那件梦魇般的黯红的薄棉袍耿耿于怀:「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陈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碎牛肉色的旧衣成了花样少女心中噩梦般的陈年老疮。故而,当回忆起那件因自己个头长得太快而来不及穿的葱绿织锦的外国新衣时,张爱玲叹惋道:「一次也没有上身,已经不能穿了。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伤心,认为是终生的遗憾。」迷恋是因为曾被剥夺,过往灰头土脸的青春就像那件不愿再提起的素色布衫,叫人只想把它藏于箱底永不再提。

所以张爱玲说:「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我没有资格进他的小说,也没有这志愿。」而对于衣服的迷恋却早已化作针尖,这针尖将它的海洛因注射进张爱玲的骨血里,自此,迷衣成痴。


折褶绸裙


「我喜欢圆脸。下世投胎,假如不能太美,我愿意有张圆脸。」——于是,为了显脸圆,张爱玲极力把头往上抬,此时,裙袂翩飞

张爱玲笔下的女子,为了骑脚踏车,特意穿了一条茶青折褶绸裙。那绸裙原本「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而骑车时「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地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剔透的青春,玲珑的女子,以及别致的心思。张爱玲本人亦对那一角飞扬的裙袂一往而情深,但她不要内敛的茶青,她要的是明艳的绯红。

据说上世纪20年代末的上海,有个绰号叫「小浦东」的裁缝,先是在静安寺附近开了一间裁缝店。因为「小浦东」姓张,名造寸,故店铺初名为「张记裁缝店」。「小浦东」掌有量体裁衣的高超技艺,能根据女性的不同身材和体态,制出最合适的裙子,于是声名鹊起。当时上海滩的丽人名媛纷纷慕名而来,其中便有红极一时的女作家张爱玲。

彼时,已有大量拥趸的张记裁缝店迁至南京西路国际饭店附近,而张爱玲就住在南京西路梅龙镇酒家的那条弄堂内。她写作之余,常到张记裁缝店看张师傅裁制衣服。日久,便熟稔起来。一次,张爱玲来店要求张师傅为她做一条大红长裙,但张造寸认为她身材瘦长、皮肤白晳,不宜穿大红长裙,显得太过妖冶。而张爱玲十分坚持,无奈之下张造寸便替她做了一条猩红色丝绒镶金丝的高腰长裙,张爱玲穿在身上,艳比石榴花。当下便说:「我看你的大名做店名罢。造寸,造寸,寸寸创造,把女人的衣裳做得合身漂亮。」于是,便有了在解放前乃至建国后初期都名噪一时的「造寸时装店」。

且不论这故事的真假,张爱玲对色彩的痴迷确是毋庸置疑的。念及《半生缘》里的曼璐,也是这般痴迷于色彩。婚后的她面对时间缴了械,不再是那个能穿红着绿的天涯歌女。到绸缎店,只是把一块紫红色衣料拿起看看,那不识相的伙计便指着一块深蓝布料说:「是您自己穿吗?这蓝的好,大方。」女人的敏感让曼璐将此视作一种挑衅,偏要赌气买下那在别人眼中与自己已不相契的灼灼桃红。此时的曼璐是可爱的,如同穿着猩红长裙的张爱玲,眼角眉梢都是色彩。


香云纱衣


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1943年张爱玲与当时著名影星李香兰合影

张爱玲曾用祖母的一床夹被的被面做衣服。那被面是米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暗紫凤凰,很有画意,她的姑姑把这被面拆下来保存着。只因着在别处没看见过类似的图案,张爱玲便把这被面交予裁缝,照着友人炎樱的设计,做出了件独一无二的裙衣。1943年,张爱玲穿着这件由被面改制的裙衣赏玩园游会,偶遇著名日裔影星李香兰。两人一起拍照,张爱玲由于身材太高,有人便找了椅子来让她坐下,李香兰则侍立一旁。身着暗紫凤凰衣的张爱玲,生生让身边的耀眼明星委屈成了侍女。

张爱玲的作品中常提及香云纱这种衣料,据记载,香云纱是旧时老人最喜欢的一种面料,很凉快,据说穿着它出的汗也会变成凉水。这种面料多为咖啡色,暗暗的花纹镶在咖啡色里,只有借助反光才能看出花纹的凹凸来。如此含蓄而又不失心机的花样,深得年纪略大的女人的欢心,想凭借这一点凹凸的花纹与岁月一争高下,而又不愿这一心思被旁人发现耻笑了去。张爱玲曾在战后香港买到一块广东土布,即香云纱。而特别的是,她觅得的这块衣料却是最刺目的玫瑰红上印着粉红花朵,还有着嫩黄绿的叶子,同色花样印在深紫或碧绿底上。这样的花色其时为乡下婴儿所穿,但张爱玲却视这块衣料为至宝,她将其带回上海做成衣服,「自以为保存劫后的民间艺术,仿佛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遍体森森然飘飘欲仙,完全不管别人的观感。」


织锦缎袄


把额角贴近旧袄的金绣,收纳纷纷的岁月——1944年,张爱玲身着她惟一的清装行头,大袄下穿着薄呢旗袍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张爱玲这样描写王娇蕊的着装:「她穿着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

1945年,《倾城之恋》改编为话剧,张爱玲与剧团主持人周剑云见面,周剑云如是描述张爱玲的衣装:「一袭拟古式齐膝的夹袄,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也许是如意。长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交游广泛如周剑云者,一见之下亦不免拘谨,就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所言:「也只有她能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张爱玲的若无其事让旁人心生怯意,让自己心生欢喜。


缎布浴衣


由于单色呢旗袍不上照,张爱玲就在旗袍外面加了件缎布浴衣,看得出颈上有一圈旗袍领的阴影——1944年摄于家中

着浴衣的女人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她的身体在光滑的缎布下把握着「性感」的节奏,让男人在衣料与身体交热的潮汐中提炼她的要义。故浴衣对于女人来说,是天堂的阶梯,也是地狱的甬道,是基督的遮羞布,也是撒旦的猥亵衣。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王娇蕊初遇佟振保时,「身着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张爱玲笔下的王娇蕊,只着一件浴衣便风情万种,成了男人胸口的一粒朱砂痣。而张爱玲本身也善于驾驭那宽大的浴袍,她身形消瘦,穿着宽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裸肩礼服


一颗敏感的灵魂,一种精致的生态——照片中的项链为炎樱借予张爱玲,炎樱也曾拍过这样的裸肩照片,当她迟疑地把衣服往下拉时,上海本地摄影师用不很通顺的英文笑问:「Shame,eh?」

彼时,同为四十年代上海文坛四大才女之一的潘柳黛,与苏青相携,于约定时间探访张爱玲位于赫德路的公寓。一踏入门口,却只见一身着柠檬黄袒胸露肩晚礼服的女子,带着一袭香气,金步摇摇,珠环翠翠,款款走来。此女子正是张爱玲。如此盛装打扮,不禁惊诧了两位衣着朴素的前来拜访的友人。当下即询问她是否要出门赴宴,张爱玲答曰:「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衣饰随便的二人相形之下顿觉很窘,怕张爱玲公寓里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便准备告辞。张爱玲方才解释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衣服于张爱玲,是一本书开头的第一章,她竭尽全力构思立意、遣词用语,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读懂她所写的内容,那些无法读懂的人便自这第一章起,即弃了全书。于是乎遂有潘柳黛之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不单单是这柠檬黄裸肩晚礼服,还有那旗袍外边套短袄的张氏搭配法则,抑或是将旁人视作寿衣的老祖母的衣裳旧颜换新,都只为了「别致」二字。张爱玲穿着这些世人眼中的「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便使整条斜桥弄轰动。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虽然潘柳黛在描写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里不乏讥诮和嘲讽,但却着实刻画出那颗敏感的灵魂所居住的精致的生态。


绒线背心


要使这世界美丽一点,使女人美丽一点,间接地也使男人的世界美丽一点。——1944年张爱玲与同学炎樱在屋顶阳台上的合影

1945年4月6日,《力报》上刊登了一篇《炎樱衣谱》,这篇在我们今天被称作软文的小文章正是出自张爱玲之手。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张爱玲的密友炎樱想和妹妹合开一家时装店,而张爱玲也有参股。炎樱妹妹曾向炎樱质疑道:「爱玲能做什么呢?」张爱玲便撰文做起了广告,且命曰之:「炎樱衣谱」。其中,向大家介绍的第一种服装款式便是「草裙舞背心」:「从前有一个时期,民国六七年罢,每一个女人都有一条阔大无比的绒线围巾,深红色的居多,下垂排穗。鲁迅有一次对女学生演说,也提到过『诸君的红色围巾』。炎樱把她母亲的围巾拿了来,中间抽掉一排绒线,两边缝起来,做成个背心,下摆拖着排须,行走的时候微微波动,很有草裙舞的感觉。背心里面她常常穿着湖绿银纹绉的衬衫,背心下面露出不多的一点鸦青小裙子,而那背心是澳绒的,胶漆似的酱红,那色调,也是夏威夷的。」在炎樱这里,绒线背心是泼剌的。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以女学生的身份出场,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处处透露出一个羞涩少女的不合时宜。在葛薇龙这里,绒线背心是拘谨的。

《小团圆》里,九莉在画家徐衡家里偶遇邵之雍夫妇,九莉「穿件民初枣红大围巾缝成的长背心,下摆垂着原有的绒线排穗,罩在孔雀蓝棉袍上,触目异常。他显然对她印象很坏,而且给他丢了脸」。在九莉这里,绒线背心是尴尬的。

而属于张爱玲的那件绒线背心至今悬在她的文字里,柔软鲜艳,无比真实,让你想起一枚淡紫色的落日。


绣花袄裤


樟脑味的旧时衣裳和甜而稳妥的回忆——张爱玲为她的英文原作《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手绘的时装图

「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纱笼布制的袄裤,那纱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道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子里的夜色也深了。」王娇蕊这一套牵丝攀藤的纱笼布袄裤,成了一条爬行在欲望草丛里的小蛇,每一次裤脚的颤抖,都成了那颗永不糜烂的禁果。

如《更衣记》中写道:「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丝袜也只到膝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拨性的长而宽的淡色丝质的裤带,带端飘着排穗。」想到某次张爱玲参加友人的婚礼,惊世骇俗地穿了件自己设计的前清样式的绣花袄裤去道喜,果然,整个婚宴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张爱玲的身上,「粉红底子的洋纱袄裤上飞着蓝蝴蝶」,彼时的张爱玲,在友人眼里是否也是「存心不良」?


半臂旗袍


张爱玲最有名的一张照片,下颌微抬,眉眼飞扬——1954年摄于香港英皇道兰心照相馆

旗袍,无疑是张爱玲最钟爱的衣服款式。作家柯灵回忆起与张爱玲的初相识,那是一九四三年七月的一天,张爱玲身着素雅的丝质碎花旗袍,肋下夹着一个报纸包,就那样款款走进了福州路昼锦里附近的中央书店。与胡兰成热恋时,她穿着「能闻得见香气」的桃红单旗袍,成了一朵爱到低至尘埃里的苜蓿。

1949年新中国成立,张爱玲当下并未选择离开,为了努力融入新社会,她甚至不再执著于红男绿女的衣香鬓影,转而写下《小艾》这样描绘社会下层劳苦大众,揭露旧社会黑暗,歌颂新社会光明的作品。至五十年代初,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夏衍,诚邀张爱玲参加第一届上海文代会。此时,旗袍在大陆几近绝迹,大会上不论男女,悉数着蓝灰中山装,唯独她还穿着一身素色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白绒线衫。对于张爱玲来说,她已经竭力使自己看起来着装朴素,可以不戴首饰,可以不要花纹,但却无法割舍下那一款落落旗袍,这是她永远无法做出的妥协。张爱玲无法想象没有旗袍的上海,于是她最终还是选择同那个曾经与她惺惺相惜的城市诀别,只为获得与旗袍共厢厮守的岁月。1995年9月8日,张爱玲被发现逝世于洛杉矶的公寓里,身穿磨破了衣领的赭红色旗袍,带着 「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的极致审美渴望,向尘世挥了一个旖旎而苍凉的手势。


后记


人老了大都是时间的俘虏,被圈禁禁足。它待我还好,当然也随时可以撕票。一笑——1993年,在洛杉矶避世隐居二十年之久的张爱玲,手持报纸为这世间留下最后的影像

1944年初,大翻译家傅雷先生以「迅雨」为笔名,发表了轰动一时的《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文章指摘张爱玲「竟无感时忧国」的精神,「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这一年年底,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如此回应: 「时代是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下来了,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她说她的文字里「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

故她留给世人的,不是悲壮的完成,而是苍凉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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