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5-7-8 08:58
“文革”中的井冈山|“家国记忆”征文35
“文革”中的井冈山|“家国记忆”征文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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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08 颜明霞
我出生于黄历1968年三月初三。
那一年,我差点失去了父亲,差点失去了母亲,也差点失去了自己。
井冈山,全国人民都知道,是革命摇篮圣地。但我的记忆中有的是井冈山沟边的山清和水秀。每天早上在笔直的柏油马路上跑步,看着太阳在很遥远的田野山峦上缓缓升起,薄雾撩绕,静谧安祥。
但我听闻的却多是充满火药味的言词。井冈山在文革时期也是斗争热火朝天。我从小也是阶级警惕性很强的。有一个笑话。有一次大清早我上田野拔猪草,我家并不养猪,拔的草是卖给养猪场换几个钱补贴家用。我偶然抬头,发现离田埂不远的马路上有人拿着画版(当时还不知道他手上所拿之物是什么东西),边画边望一下我这边。当我看他时,他就立即转移目光看向其它地方。当时整个田野静悄悄,空无一人,只有我们俩人,我立即变得警惕起来,心想这是不是个阶级敌人,是不是在做什么侦探,要搞破坏的?我开始紧张不安起来,甚至掠过一丝恐惧。于是我不再安静地拔草,而是不时挪动身体,并不时充满猜疑地望着他。过了一会,这人就走了。我这才松了口气,也回了家。
好象是隔了几天,我和母亲去我一个玩的很好的小伙伴家,她父母跟我母亲关系也很好,其父是井冈山劳动大学(也就是那个电影《决裂》里的原型学校)的体育老师,也懂音乐,他家三个小孩每人都在他父亲指导下学炼一门乐器。他们谈起了我那天可笑的举动,说那个人是他们的朋友,是画家,那天在写生,本想画我的,可我后来老动来动去的,画不成,就没画完。他们谈这事时都在哈哈大笑,也不知他们是不是猜出了我当时的心理,我也随着他们笑了,但心里也着实后悔,要不然就有一张自己的画像了,在那个难得有照相机会的年代有张画像也好啊。多年后想起,那么一个诗情画意的早上,就被小小的我不知从哪生出的严防阶级敌人的警惕性(也许是看了那些阶级斗争的小人书被改造成的?)给破坏了,这是件多么可悲可叹的事!
其实我从小就很臭美。在井冈山生活近8年时间里,我只记得照过一次相。当时母亲听说来了个摄影师,很多人都去照相,她也兴冲冲地要带我们四姊妹去,当时比我小5岁的弟弟刚出生,七个月多,还坐不稳,全靠大姐在后面用手扶住他。当时我们几姐妹都没有什么好衣服,为了照相母亲向别人借了条裙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让我穿上了。这是我第一次穿裙子,心里美滋滋的,相片上的我一副得意满足的神情。而二姐的像有点愁容,不知是不是没穿上裙子不高兴的原因。后来相片上题的字是“七个多月的阿斗(我弟乳名)”。
弟弟出生后的井冈山好象不那么动荡了。虽然还经常听别人叫父亲为“司令”。而早5年,1968年我出生时,正是井冈山很动乱的时候,充满血雨腥风。父母说那时经常听到惨叫声,经常听见说某某老师跳河自杀了,或某某教授吊颈自杀了。父母在井冈山劳动大学读书时的班主任就是跳楼自杀的。我父亲也是在那一年用刀抹了脖子,差点自杀身亡,好在抢救及时才留了条性命。至今父亲脖子上很长的一道伤痕还很清晰。
父亲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被诬蔑为“国民党特务司令员”而打倒的。因为父亲在井冈山劳动大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分配到井冈山邮电局工作,由于业务精通提升很快。当年毛泽东重上井冈山时,他被选上安排在毛泽东身边收发电报。我问过父亲有无和毛说过话,父亲说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电报机旁边,来了电报他就接收递给毛泽东,毛泽东在他十来米远的地方踱步,老是走来走去的。
因为搞电报工作,又由于表现太好提拔较快,有人出于嫉妒,就诬陷父亲给国民党搞情报,是国民党特务,而且是特务司令员。于是从家中被手铐带走。母亲说父亲被带走时,4岁大的大姐就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见到父亲被抓走时拚命地追着汽车,哭喊着“爸爸~~我要爸爸~~”,十分凄惨。
这只是刚开头,更凄惨的还在后来。
父亲在单位被关押,受到毒打和刑讯逼供。两只手绑在背后长时间吊起来打,专往两肋腰部打,用的是荆棘做成的鞭子,而且鞭子是浸透了盐水,打在已经开裂的皮肉上疼痛异常,无法忍受。父母后来告诉我们,在井冈山整人的手段很多,有跪洗衣板的,有用竹签穿手指的,有用针扎指甲缝的,有用电线穿乳头的,有用电电全身的……
母亲也受到逼问和暴打,要母亲老实交待父亲的罪行。母亲天生一副硬汉一般的骨气,与他们针锋相对,据理力争,骂他们是假共产党,是借共产党来打人整人,骂他们没良心不会有好结果。他们见对母亲用硬的不行,就行诡计,塞张纸条在家的门缝下,说某天某时过来取情报,我母亲当然知道是他们的鬼把戏。揭穿他们后,他们干脆就直接到家中翻箱倒柜,把家中的东西打烂,把衣服被子统统撕烂,找不到任何东西,又说我家中地底下藏有武器,藏有电报机,藏有飞机大炮,于是搬开床和家私,挖地三尺,也是只见水不见它物。但是即使找不到任何证据,母亲还是天天捱批斗,说她是反革命的老婆,要她与父亲划清界线。母亲说她在文革时被打的要命,后来经常头痛,也时常让我们帮她按摩头部,我们也能按摩到她头部皮肤有几处都是很松软的。
有一天,母亲被斗疯了,已经完全不省人事,把抱在手中几个月大的我要从二楼的窗口扔出去,口中喊到“不要这个反革命的女儿了,扔掉她……”情险中有个阿姨赶紧从母亲手中把我抢过去了,使我逃过一劫。后来那个阿姨也经常说起这事,说是她把我救回来的。我也时常在心里感激着她的救命之恩。
母亲情绪状态好时,便会做些饭菜给父亲送去,鼓励父亲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一定要坚强活下去。但父亲终究捱不过去,选择了自杀。由于怕重提旧事、重揭伤疤,我没细问过父亲自杀使用的工具及当时自杀的情形。我想父亲一向坚强坚韧,不是到了极限的无法忍受父亲是不会走自杀这条路的。好在被发现的早,及时送到医院,才捡回一条人命。
而母亲也捱不过去了,也想着往自杀这条路走。她选择的自杀方式是跳河。她把我包得好好的,放在床上睡觉,然后走出了家门,向河边走去。但到了河边她犹豫了,她想到了我,她仿佛听到我的哭声,她想,如果女儿醒来找不到妈妈在床上哭着闹腾着,说不定就会掉下床来就可能摔死,饿哭了也不会有人来管这个反革命的女儿,那她也会死啊,我一死就是2条人命,不,我不能这么去死,要死也要死在一块啊。于是她返回家来,看到我果然蹬开了被子,打手打脚的在哭,母亲把我抱起和我一起痛哭起来。母亲后来说是我救了她,是我让她放弃了寻死。也许真是这样,寻死容易,寻生难。是伟大的母爱救活了两个死亡线上的人。
母女俩又逃过一劫。但劫难没有完。
母亲不再想着去死,而是选择了逃亡。等到爷爷奶奶从永新过到井冈山来看望被关押的儿子,母亲便和他们商议了逃跑的计划。母亲把我放在爷爷奶奶那,以引开看守人员的注意,她自己一人,趁天黑时看准了一个机会就跑出了看守的按照灯范围。
他们没抓住母亲就扣押了爷爷奶奶,但我饿的一个劲的哭,爷爷奶奶也一个劲的说关他们没用,这样会把孩子饿死,可能他们拗不过去就放了爷爷奶奶,要他们去把我妈找回来。当时还有同行的一位堂叔。他们决定立即回老家,不要让他们再抓住回去。但我又一个劲的哭,格外引人注意。奶奶就想着讨点奶粉给我喝。奶奶到一个村中挨家挨户的敲门,终于敲到了一家有个妇女正在给小孩喂奶,奶奶上前说明了原由,那位妇女很同情,很爽快就答应了,于是一手一个,把我喂了个饱。奶奶说这位妇女是这村的队长,人很好很爽朗,她说这样斗争弄得小孩很可怜的。也看不惯当时井冈山的斗争。
母亲跑到说好相聚的地方,左等右等,不见爷爷奶奶们来,又不敢回去找他们。于是就决定自己一人走山路回永新。这是母亲一生最恐惧的经历。井冈山到永新有120公里远,而且大半是山路。母亲是南昌大城市长大的,因为外公做过国民党军官被打成牛鬼蛇神,家境也非常艰难,母亲16岁偷了家里的户口本报考了井冈山劳动大学,在井冈山劳动大学读书虽然也吃过苦干过山里的活,但还不是十分习惯走山路,而且这种独自夜晚走山路更是没经历过。井冈山又是大山,崇山峻岭,去过井冈山的人都知道井冈山的原始峻险,开汽车都要非常小心,公路都是很盘旋陡峭的。
母亲说当晚有点月光,还能勉强辨清方向,但常常会看到一些怪影而吓的心惊胆跳的,听着山里各种各样野兽的叫声也很吓人,母亲吓的魂早都没了,但母亲想着回去也是要被打死,被打死还不如被动物一口咬死,索性就在丛林险峻中往下闯,说不定闯过了还有一条人命。母亲就不断念着外婆教过她危难时就念的“阿弥陀佛”和“请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母亲说她能走出这一夜,一定是靠了念咒才平安无事的。后来母亲就修佛念经做了居士,并办起了寺院。母亲说她虔诚地走在佛教路上,与她那一天的经历密切相关,从那一天她相信真是有菩萨、有神佛保佑,否则她根本不可能走出这座阴森恐怖的大山。她说,后来听说也有人跟她一样翻山逃命却最终被吓死了。母亲说她这样的遭遇是可以写本书的。可知那天母亲的经历有着怎样的惊险,母亲的走出又有着怎样的传奇。
母亲一夜爬过山,到达县城时天已经亮了,而她身上衣服已经是破烂不堪,蓬头垢脑的,于是她跟人要了顶草帽,遮挡住自己的脸,因为怕井冈山那边会通知县城安排人来抓她,所以也不敢在县城停留。直到她走近老家的村庄,看见一位同族大婶,便哀求她把她藏起来,大婶安慰说,到老家就不用怕了,没人敢来村里抓她走,要她安心睡个好觉,母亲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母亲到了老家,而爷爷奶奶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也准备开始上路了。上路前还想找到前晚那个给我喂奶的人家,想把我喂饱了再走。因为那位妇女队长人很善良,主动跟奶奶说让他们第二天离开前再去找她喂一次奶,可奶奶他们却怎么也找不着地方(长大后我和她儿子同班,他也知道这事,有一次在班上说我吃过他妈的奶,所以作为班长我对他这个学习差生也很友善关照),又着急上路,就只好买了饼干用开水泡烂,喂给我吃。这一路上也都是饼干充饥了。因为山路难走,他们把我放在箩筐里挑着赶路,有时路太险,他们说好几次我都从箩筐里滚出来了。好在命大,也无事。
回到老家,奶奶着实把妈妈狠狠骂了一通,说我妈只顾自己逃命,也不管我饿不饿死。母亲也只好一肚子的委屈和苦水,只能自己往下咽。
这些都是大人们的苦难,我那么小根本就毫无记忆,即使当时饥饿难忍,被摔受伤,长大了也是全然不知。但大人们的回忆却伴随着我的成长。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是反革命的女儿。所以对母亲的教诲,要我好好读书,好好长大成人,我是很记在心上,并努力让自己不辜负母亲的期望。因为出身不好,我们几个小孩都很争气读书,在学业上都达到了母亲的要求。
如今母亲已经古来稀,接近耄耋,我知道母亲一直希望我们几个小孩,尤其是我(因为她为我吃的苦最多),能为她写点传记,把她的苦难遭遇用文字记录下来。可我们子女总是各忙各的,一直无人满足她这点心愿。恰逢“历史百人会”搞“家国记忆”征文,在此推动下我动笔先写下这点文字。等与母亲、还有父亲再见面时,我要让父母把他们的历史更仔细地叙述出来,我会把这些叙述变成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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