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5-6-14 17:16
怎样制造脍炙人口的民间故事 | 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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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13 大象公会 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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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始于性滥交、梁山伯的原型是同性恋、孙悟空是个色情狂、西施被沉江、吕洞宾喜欢拯救失足妇女、连哭倒长城的孟姜女都是洗澡被范杞良撞见才嫁给了他……
文 /鲍君恩 郑子宁
假设你在某市宣传部门负责旅游资源开发,而你所在的城市既无名山大川,也没有为人称道的人文景观,怎样制造出一个有吸引力的旅游项目?
自称是某个民间传说的发生地或许是不错的选择。中国民间故事细节上的模糊,为各地的牵强附会开了方便之门——旅游爱好者会发现,以梁祝为主题的景点遍布浙江、江苏、安徽、河北等十多个省市,而毛泽东虽三次强调孙悟空出生在江苏连云港,但近年来各种花果山还是在洛阳、成都、黄山等地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以致百度百科为了表示区分,不得不把连云港的花果山标注为 “总花果山”。
百度百科中关于花果山的搜索词条
虽然每一座花果山都能带来不错的旅游收入,但民间传说“主权”的暧昧不明,无疑会降低各个景点的含金量。当然,也有一些故事的发生地毋庸置疑,例如明确出现了雷峰塔、断桥等西湖名景的《白蛇传》,就天然杜绝了别地宣传部门染指的可能,旅游价值显然比各种花果山高出一大截。
不过,如果故事名气不够,即便“主权”明确也不会有什么吸引力,类似陕西铜川药王山这样的景点,游客数量自然无法与西湖相提并论。要想靠民间传说获得大量稳定的旅游收入,故事的知名度和发生地的排他性必须兼具。那么,如果宣传部门发明了时光机,让你有机会穿越回古代,怎样为你的所在地制造出一个有旅游价值的民间传说?
铜川药王山,相传唐代医学家孙思邈的长期隐居之处
【下三路才是出路】
当你走出时光机的一刻,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让别人愿意听你的故事?
一个传说能够流行,首先依赖民间的口口相传,而要满足老百姓的猎奇心理,你的故事最好耸人听闻,色情和暴力无疑是最佳选择。实际上,我们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其原始版本无一不是“很黄很暴力”的市井奇谭。
白娘子和许仙的美好爱情,最初只是一次性滥交——唐传奇《白蛇记》中,陇西盐铁使李逊的义子李黄在长安东市遇见一白衣美妇,与其三日欢愉后,回家卧床不起,之后全身化为脓水,只剩下了脑袋。
国人对白娘子与许仙的印象大多来自台湾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
同样表现伟大爱情的牛郎织女,原本也是一次对白富美的强行逆袭。初始版本中,牛郎在织女洗澡时偷了她的内衣,等织女洗完澡后威胁她答应嫁给自己,否则别想穿上衣服。这种赤裸裸的流氓行径当然与我们的印象相悖,所以在公开出版的民间故事集中,这一情节多被悄悄隐去。
敢与秦始皇作斗争的伟大女性孟姜女,在唐朝的故事雏形中也被安排了洗澡的戏码。据《同贤记》版本,逃避长城苦役的范杞良不慎闯入孟姜女家的后花园,当时孟姜女正在洗澡,一看见范杞良就主动要求嫁给他。范杞良愧为奴工不敢接受,孟姜女还善解人意地找了个理由——自己的裸体被看见就无法再嫁他人,这种A片中才会出现的巧遇和对话无疑会让劳动人民感到特别满足。
而“梁祝”能考证到的最早版本虽没有什么低级趣味,情节却更加刺激—— 唐朝张读的《宣室志》中,梁山伯发现祝英台实为女子后竟“怅然如有所失”,显然是一名同性恋者。而祝英台也不太在乎梁山伯的性取向,在其死后仍然伤心欲绝,并追随而去。祝英台虽已嫁人,但为旧情人殉情后竟然还获得了官方的认可,被宰相谢安表奏为“义妇”。
越剧经典《梁山伯与祝英台》
不光是凡人,神仙的故事想要流行也得沾点荤腥——《八仙过海》中人气最高的吕洞宾,早在宋元时期的传说中就有拯救妓女的特殊爱好,到了明朝详述八仙事迹的《东游记》中,他被长安名妓白牡丹迷得神魂颠倒,觉得“取之大有益处”,随后登门拜访、一拍即合,「自夜达旦,两相采战」。吕洞宾号“纯阳祖师”,性能力持久,「连宿数晚,云雨多端,并不走泄」,最后在铁拐李、何仙姑和张果老的恶作剧下才终于射精。
与中国相比,外国人的口味更重。阿拉伯世界最著名的传奇故事《一千零一夜》,一打开原版书就“不忍卒读”——精灵的女奴要求落魄的国王“狠狠地插我”,并扬言如果国王不这样做,就谎称自己被强奸,让精灵杀掉国王。
《格林童话》最早的版本甚至可以说是“成人不宜”。根据日本人桐生操的考证,我们熟知的睡美人、灰姑娘、小红帽等,最早的故事中都夹杂各种色情暴力情节。最突出的是白雪公主,她非但与父王乱伦,还因和生母(而非现在版本的继母)争风吃醋被后者杀死。救活公主的王子也不正常,他有严重的恋尸癖,发现公主尸体后每天都要在旁边进餐,不然就没有食欲,公主最后复活时他反倒懊恼不已。
迪士尼首部经典动画长片《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
随着故事进一步传播,人们在讲述过程中还会自觉不自觉地添油加醋,原始版本的低级趣味也会更低更有趣。
以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为例,五代时还局限于描绘二人的性生活,只有安禄山进贡春药以助李杨淫乱的情节,到了之后的版本中,各类狗血剧情开始轮番上演,不仅有“唐明皇霸占儿媳杨贵妃”、“安禄山与杨玉环通奸有染”等桥段,甚至还出现了唐玄宗与安禄山联合创作色情对联的诡异场景——《青琐高议·骊山记》记载:“一日,贵妃浴出,微露一乳,帝以手扪弄,出对子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安禄山从旁对曰:‘润滑初凝塞上酥’。”
更典型的是灰姑娘,原版的故事只比现在略微重口——两个姐姐为了穿上玻璃鞋,不惜砍掉了自己的脚趾与脚后跟。但在后来流传的过程中,故事出现了多种变体,一本叫做《345个灰姑娘故事的变体》的书做了细致归纳,发现几乎每个变体都在挑战人类基本的伦理价值。
其中的某个版本即便与现在的荒诞派戏剧比起来也毫不逊色——灰姑娘只因看原来的继母不顺眼,就和家庭教师联手杀死了她,家庭教师成为新继母虽然对灰姑娘百般虐待,但最终她们竟然都各自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那位无辜的前继母就这么白白死了。
《345个灰姑娘故事的变体》,作者:Marian Roalfe Cox
【文人的洗白】
在下三路做足文章后,你的故事肯定已经小有名气,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雇佣一个水平够高的枪手,把它整理成文字。不幸的是,你苦心编造的荤段子很可能被全部洗掉。
原因很简单,色情暴力虽有助于故事传播,但效果仅限于小范围,要想在全社会获得知名度,故事的价值取向和具体情节必须能被所有人接受,只有老少咸宜的“洁版”才会脱颖而出。
另外,故事要被更多人听到,必然要经过文人的加工整理,而色情暴力内容大多是在人际传播过程中不断添加的冗余剧情,文人在编纂时为了使情节合理化,也自然会删掉那些本来就与故事主干没有多少关系的枝枝蔓蔓。
元代以前,民间传说相对固定的文本,绝大多数靠的是说书艺人的代代相传,色情暴力是一大卖点。元杂剧对民间传说第一次做了有规模的系统整理,但由于观众还是老百姓,内容也存在着些许刺激性的淫秽情节。
到了明代,小说这一文体在中国出现后,受众变为知识阶层,对故事的完整度、合理性和人物形象的丰满程度要求更高,不必要的淫秽内容被大幅删除,民间传说也越来越“卫生”。例如杂剧《连环计》中,董卓接受貂蝉献酒时说道:“夫人递酒,休道是酒,便是尿我也吃。”但这种生动台词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就再也没有出现。
电视剧《三国》中的董卓与貂蝉
不只是台词,情节也会净化。《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要承担嫉恶如仇的反体制英雄的角色,所以吴承恩把他写成了一个热衷暴力的性冷淡,但之前的版本中,他几乎是一只见缝就钻的倭黑猩猩——元代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中,早在取经之前,孙悟空就曾强娶金鼎国公主为妻;女儿国国王要招赘唐僧,他却一再表示自己愿意代替师父;找铁扇公主借芭蕉扇时,甚至还说出了“弟子不浅,娘子不深”这样的荤话。
值得一提的是,孙悟空从石头中出生也是吴承恩的刻意安排,在早期的杂剧话本中,孙悟空是有父母的,但对照人间律法,大闹天宫中是大逆不道之罪,玉帝必然要诛其九族,所以索性让他无父无母,减少了冗笔。
卫生化处理只是刚刚开始,要想让传说成为经典,你还必须盯住枪手,不能让他把故事过度文学化,尤其是结局一定要圆满。因为能够被大多数人接受的故事,情节再曲折离奇,结局肯定要符合人民群众的美好愿望。像《冰与火之歌》这种主角经常突然死掉的故事,绝不会受到普遍欢迎。
西施范蠡的故事是“才子佳人”的最佳典范,在东汉史书《越绝书》和《吴越春秋》中,西施最后都是在吴亡后被人溺死江中,而我们现在熟悉的结局,则是她与范蠡避世逍遥太湖之上,成为神仙眷侣。
连环画《西施》中的美好结局
更有代表性的是白蛇传,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尾,白蛇被法海镇于地下,“千年万载不能出世”,这当然不能让读者满意,于是在后来的演绎中,白蛇不但生了个儿子,还高中状元,最终儿子把状元花放在了铁树上破了法海的咒语,白蛇被救出后母子相认,获得了圆满结局。
套上大团圆的结局后,你的故事基本可以传之后世了,但要想在20世纪顺利过关,还得再上一道保险。
【重点在反派】
仔细梳理如今广为人知的民间传说,你会发现它们无一例外都有一个强大的反面角色——
牛郎织女被分隔两地全都怪王母娘娘,白蛇和许仙的爱情悲剧是法海一手造成,梁祝最终殉情化蝶归根结底是因为包办婚姻的父母,相同的还有《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刘兰芝;至于孟姜女的敌人,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暴君秦始皇。
连环画上怒斥秦始皇的孟姜女
四大名著也基本如此,除了根据史书改编的《三国演义》没有明显的正邪对立外,水浒英雄的敌人是朝廷高官高俅,孙悟空的反叛对象则是玉皇大帝代表的天庭,红楼儿女的悲剧结局皆因腐朽没落的封建王朝。
这些反派虽然身份各异,但他们所指向的全都是中学语文课本上常出现的“封建顽固势力”。原因很简单,新文化运动之后,“反封建”成为中国社会主流观念,能够被知识分子宣传称颂的民间故事,“受封建压迫的劳动人民”必然是主角,因此必须为他们设置一个代表“封建”的敌人。
对于不够“封建顽固”的敌人,就要对其形象重新改造。《白蛇传》中的法海,新文化运动之前读者虽然对其所作所为颇有微词,但在各类小说话本中一直保持着匡扶正义、斩妖除魔的高僧形象。但鲁迅发表《论雷峰塔的倒掉》之后,法海的形象开始走向反面,到田汉编剧的京剧《白蛇传》中,他才定型成今天人人唾弃的恶僧。
而主角想要活下来,也必须找到被压迫的感觉。梅兰芳改编的《贵妃醉酒》,原来的版本是杨玉环醉酒后与众宦官调情解闷的色情戏,这样的封建糟粕自然无法登台,经过梅兰芳的改编,变成了 “一出暴露宫廷里被压迫女性的内心感情的舞蹈好戏”,杨玉环也从骄奢淫逸的皇宫贵妃蜕变成封建文化的受害者。
梅兰芳《贵妃醉酒》剧照
《西厢记》能够长盛不衰,或许也得益于王实甫对它的提前改造。唐朝原版的《莺莺传》中,元稹只是讲述了一个读书人对美丽女子始乱终弃的烂俗桥段,但到了《西厢记》,王实甫则把莺莺和张生写成了与包办婚姻抗争的革命情侣。
当然,这些敌人还远远不够邪恶,1949年之后,中国人最痛恨的反派已经变成了黄世仁、周扒皮这样的地主老财,但古代民间传说中却从没出现过足够坏的地主,这一遗憾无疑给你制造了最好的机会——如果能在古代留下一个打土豪、分田地的色情故事,回来之后你肯定能当上宣传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