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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5-3-26 18:40

我和我妈,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

我和我妈,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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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闫红

我妈在纺织厂工作,这曾是小城里最大的工厂,现在已经破产。我妈说,破产对他们这些退休老工人来说,不是件坏事,她说了些理由,我没有听明白,总之,她对工作以及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个厂区的没落,没多少感触。

工厂极大繁荣的年代,机器声终日轰鸣,走在大街上都能感到震动。厂里女工,不但有像我妈这样从农村招来的,还有很多是上海下放知青。

这些知青在本地扎根,生儿育女,每年回一次上海老家。工友们托她们带回最时髦的日用品。在我的童年,那双被我踢踢踏踏穿了好几年的红皮鞋,就光荣地来自上海。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大红的滑雪袄,我仍然记得,在某个刚刚寒冷的日子里,才下班回家的我妈,高兴地把那件明显太长的袄子,披到我的身上。

太长了,所以并不好看,后来我长高了,它变得合身了些,还是不好看,到那时我们才看出来,它压根就不是一件好看的衣服,和合身不合身无关,不过,都穿了好几年了,也无所谓了。

上海人还给我捎过一条喇叭裤,时髦之极,我穿着它去姥姥家,特意跑出院子,走到公路上去,希望每个路人,都能注意到我的裤子。我舅姥爷吓唬我,说,警察会把你当小流氓抓走的噢……

我妈那时挺喜欢打扮我的,那时,是指我六岁之前,上面说的这些,全是我六岁之前的事,六岁之后,我妈对于我的穿着,有种心灰意冷的潦草。要么是从我小姨那里接过来的旧衣服——我骨架大,撑得起;要么就是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比如某年的新年,我妈拿了一件绿军褂给我蒙袄,天哪,绿军褂流行是二十年前的事儿,再说那件衣服上还有个补丁。

我妈后来更重视我的吃。我自小挑食,不吃葱姜蒜,还不吃猪肉,在普通的汉族家庭的餐桌上,猪肉是荤菜里的主力,这让我妈非常头疼。她的补救之道是每天炒两个鸡蛋埋在我碗底,再手疾眼快地将餐桌上猪肉之外的所有好吃的,抢到我碗中。

上海人带来的巧克力之类,她藏起来,见家里没人——主要是我弟弟不在家时,塞给我一小块,一盒巧克力我可以吃上半个月;家里偶尔吃个鸡,两个鸡大腿早早被剥了皮,放我碗里,我妈还目光灼灼地盯着盘子,看见“好肉”就夹给我,武林高手般迅疾。我弟弟终于不乐意了,把饭碗一推,哇地大哭起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小女孩吗?娇宝贝!

其实有些东西我也不爱吃,比如鸭子,我总觉得鸭肉有些腥。那些鸭心鸭肝鸭大腿,我实在吃不下去啊,磨磨蹭蹭,等全家人都吃罢离席,我妈洗碗去了,我迅速地把那些东西放口袋里,转身塞到抽屉的最后一格。那时实在太小,不懂得怎么进一步销赃,还有点自欺欺人的鸵鸟心理,好像我看不到,那些东西就不存在了,但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些食物正在抽屉最里面的一格变质——还好是冬天,不容易腐烂。惶恐地过着一天又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也会记起这心结,直到,它们终于被我妈勃然大怒地发现了。

抽屉最里面的一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每个家庭的隐秘之所。我妈也在那里面藏东西,有天,我妈对我说,抽屉里有些糖,你拿去吃吧。我打开抽屉,是我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我很快把那些糖都吃完了。我意犹未尽,却也未抱希望地把抽屉全部拉开,哈,里面竟然还有很多“大白兔”,我抓起来,一个一个地全部吃掉。

第二天,我弟弟也在家,我妈对我说,你把抽屉里的糖拿出来你俩吃了。我说,让我吃完了。我妈说,里面还有呢,我窘迫地说,也让我吃完了。

我有时猜在我弟弟的记忆里,我妈一定更偏疼我一点,但是,从童年到少年,甚至直到青年时代,我都在羡慕别人的母亲。近的是我同学郁葱葱她妈,那么温柔,郁葱葱经常跟我描述她是怎样的恃宠而娇;远的则有冰心她妈,三毛她妈……我甚至得出个结论,要想成为一个女作家,必须有个温柔的母亲(当然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所以,我沮丧地想,我这辈子是当不成作家了,我妈,也太凶了。

我记忆中总有一个片段,我让我妈下班给我带粉笔,她没有带回来,我扑在我妈怀里,扯着她的衣服胡闹,我妈笑着说,哎呀,妈妈快要死了!我们嬉笑着打成一团。那时我多大?两岁?三岁?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这是我记忆里唯一一个和我妈嬉闹的片段,其他时刻,我妈就像一只惹不起的老虎,一触即发。

有一回,我妈给我报听写,我写错了一个字,被我妈骂了几句,骂完了,她消了气,拿糖给我吃。我的情绪没我妈转换得那么快,无功受禄更让我添了些无措,一时间竟恼羞成怒起来,我啪地把糖打到桌子上。太不识好歹了,我妈勃然大怒,把我抓过来暴揍了一顿。

经常会因为小错误挨打。比如中午踮起脚,走进房间,极轻极轻地去拉五斗橱上的抽屉,可是——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生活不是可以控制的——抽屉还是发出了一声令我魂飞魄散的闷响,这响声惊醒了正在睡觉的我妈,不消说,又是抓过来一顿打。

凭良心说,我挨的打,最多也就是劈头盖脸的巴掌,跟我弟弟还是没法比。也许我妈觉得小男孩更抗打,生起气来那是连拧带掐,且拣大腿上最嫩的地方,一通教训下来,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触目惊心。

那年春节,我弟弟拿了家里的钱,可能还不少。整个春节我们姐弟俩吃香的喝辣的,大手大脚地买花炮,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晃荡。元宵过了,问题来了,我妈后知后觉地发现失盗了,我弟弟是主犯,我算是知情不报,双双受罚。我弟弟挨打时,那叫一个鬼哭狼嚎啊,闻者悚然。轮到我了,惩罚轻得多,我妈法外施恩是其一,其二当时我姥姥在我家,大大地给我说了些情。事后,我姥姥悄声对我说,要不是我,你看你得挨多狠!

对于我和我弟弟来说,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我爸妈吵架时。我妈搬回城市西南的纺织厂宿舍,跟我姥姥住着,我和我弟弟,坐着纺织厂的班车两边跑:平时跟我爸,一到周末就去我妈那儿。

那段日子我爸妈变成了一对好脾气的爹娘,给我们买好吃的,尽力争取我们。我妈总是说,要不是为了你们,我就跟你爸离婚了。我对单亲家庭的可怕缺乏想象,对于我爸我妈再也不可能联手整我们的生活充满神往。每次听我妈这样说,我总是全无心肝地想,离啊,离啊,你干嘛不离呢?

他们最后当然没有离,非但如此,在某次我爸找我妈深谈了一番,他们共同梳理了多年感情,认清两人的共同目标之后,再也没有大吵过,我和我弟弟,也失去了偶尔喘口气的可能,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成长甬道中。

只有我妈上中班时,会感到些许轻松。纺织厂实行三班倒,早班是从早到晚,中班是下午去,半夜回,晚班是半夜去,中午回。我们最不喜欢我妈上夜班,这意味着她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家,早班说起来白天不怎么在家,但是对于已经上小学的我和弟弟来说,漫长的夜晚,才是一天里的黄金时间,我们可不愿意让这段黄金时间,处于我妈的虎视眈眈之下,所以中班最好。后来我妈因病改换了工作岗位,上常日班了,我和我弟弟连这点空子也钻不成了。

说起来,我和我弟弟似乎十分冷血,但我原谅那两个小孩,无休止的呵斥中,只有舜这样的圣人才能宠辱不惊。对于我来说,我妈周围的三尺之内都是禁地,偶尔靠近,便有杀气袭来,锋芒在背,分外的局促。

有一次,我妈生病了,在房间里呕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走进房间会不会讨一顿骂?病中的她,余威不倒,连那呕吐声,都带着强大的气场,似乎一秒钟就可以转变为咆哮。

我在房间外面踟蹰,听我妈伏在床上呕吐,实在听不下去了,才走进房间,把她呕吐的那个盆倒掉。端着盆出去时,我妈在身后冷笑道:你都不敢进来了,我将来老了是还想指望你?我没吭声,端着盆出了门,现在想来,我妈那一刻的心应该很冷,以为我是怕侍候她,却不知,弱小如我,不过是心有余悸而已。

偶尔的温柔,出现在我十八岁之后,那一回,我妈患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在医院里住着,我拎了饭盒去看她,她什么都吃不下。旁边那张床上的病人家属带来了韭菜鸡蛋馅饼,大大的一块,韭菜郁绿,鸡蛋金黄,面皮上煎出褐色的小斑点,香喷喷的,整个病房都闻得到。

我妈看了他们一眼,我明显地感觉到我妈对那个馅饼有兴趣。我有了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之前,我妈从来没有显示过她想吃什么,她永远在吃剩饭,或是在我吃过的残骸里敲骨吸髓地,剔出最后一点精华,以免浪费。她特别看不起馋嘴的女人,她的饮食态度,近乎存天理灭人欲。

我妈望向馅饼的目光,第一次把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陌生的小女孩。我跟她说,我去帮你买一个吧?她点点头。馅饼买回来,我妈没有立即吃,她似乎也有了点感触,看着我身上的衣服,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声音说,等我好了,给你做件红大衣去,长的那种。

那一年流行红大衣,我没有。就算有,也是用我从我爸那儿踅摸到的零花钱买的,我不是说了吗,六岁之后,我妈就不爱打扮我了,十四岁之后,哪怕一双袜子一件内衣都是我自己买的,所以,单是我妈提出给我买大衣这件事,就足以让我感到异样,她后来没给我买,我也不感到失望。

后来我出去上学,放暑假时我爸总叮嘱我晚一点回来,他说,你妈脾气不好。我心领神会地在学校里拖延着。工作之后,依然经常被我妈骂得灰头土脸的,甚至我都来合肥了,几个月回一次家,还是会被我妈骂得气急败坏地逃出家门。路上碰到发小,他感兴趣地打量着我,说:你气色怎么这么坏?好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不过这些我已经习惯了,反正我已远走他乡,我妈的性情,也逐渐温和,以至于我时常希望她来我这里住住。我对我妈生出巨大的怨念,是在我刚结婚那会儿。

我弟弟比我先结婚,他结婚前后,我爸妈很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兴奋期,买房子,装修,下聘礼,大办酒席,轰轰烈烈,得意洋洋。我结婚时,我妈本来说要来的,但我老公当时担心他父母见人过于紧张,不主张他父母来,我妈一听,赌气也不来了。我结婚那天,是自己化了妆打车去酒店的。

这且罢了,我原本也不是个讲究人。几天之后,我们回到家乡,我爸妈也办了一场回门酒,但我和老公只是充当了一个道具,我爸妈对我们零祝福,连小玩意也没送一个。当客人散去,我爸妈余兴未尽,兴高采烈地跟我弟媳的爸妈互相恭维对方的儿女,对我们则熟视无睹。

我当时无感,回来一想,怎么都不是滋味。倒不见得是我爸妈对我老公不满,答案在不久之后的一次闲聊中揭晓,我妈说起别人家的事儿,风轻云淡地说:闺女就是一门亲戚。

啊,就是这样,闺女就是一门亲戚,打发掉就行了。但我当时仍是笑着的,这不是因为我宽容,而是,我总是反应不过来。

因了这反应不过来,那几年,我跟我爸妈在一起时依旧谈笑风生,他们对我弟弟说,你不要那么辛苦,将来我们这一切不都是你的?我微笑地听着,不指望他们对我有类似的体恤,但是,是不是最好别当着我的面,说这么泾渭分明的话?不错,你们觉得闺女只是一门亲戚,可是,你们把我当亲戚了,让我怎么待你们呢?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也是吾乡传统,但我常有刹不住车的倾斜感。经常梦见跟他们吵架,激烈地指责他们不爱我,吵着吵着就哭起来,醒来时还在拼命地抽泣,一上午心情都很灰暗。然后变得敏感与多疑,经常感到被拒绝,打电话回家,爸妈口气冷淡一点,我马上就会有察觉,仓促地挂下电话,伤心上很久很久。

我老公不觉得有什么,他出身赤贫,家中兄姊众多,能吃口饱饭就不错了,从不指望更多。我的情况很复杂,一方面,我从小感到我爸的重男轻女,他虽然也用心教育我,对我的点滴成绩都感到无比骄傲,但是只要说起弟弟,他的口气在骄傲之外,更添了亲昵。他经常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说我不如弟弟聪明,哪儿哪儿都不如弟弟好,与其说这是他的一个评价,不如说是他一个愿望,他希望我好,但不能比弟弟好,因为,女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

我一直以为,我妈对我更好一些,我吃下去的那么多炒鸡蛋、鸡大腿、鸡心鸡肝巧克力都在支持我的这个想法,却原来,闺女不过是一门亲戚。

积怨加上错愕,加上“不患贫而患不均”平均主义,使我常常黯然泪下,发起狠来,只恨不能像哪吒般剔骨还父剔肉还母。我自己这样上天入地地折腾,我爸妈一无所知,还因为我经常回家以及赞助弟弟买房等等,欣慰地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往天飞。觉得我对娘家,颇有些向心力。

我陷入自设的死局,无以解脱。在文学作品里,这时需要外力出现,这种外力,通常是灾难。

是的,2007年,我爸遇到了一场大麻烦。这麻烦还没结束,我姥姥又摔断了腿,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压力最大的时候,我几次痛哭失声,而我妈,这命运的直接承受者,却始终从容相对。她用心地料理我姥姥的生活,跟我说她想好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到街上卖小吃,她对身边人无一句怨责,无论是我爸还是我姥姥,她都说,他们又不是故意要这样。

我不由惭愧了。我比我妈,过得要好很多,我与那灾难还隔着一层,为什么,非要比她更不快乐?是我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和很多很多的温柔。

我妈不温柔,因为她从未被这世界温柔对待。

她生下来才五个月,我姥爷和我姥姥离婚了。我姥爷很快再娶,陆续又有六个儿女,我妈跟我姥姥过,我姥姥原本就是个暴躁的人,这会儿发展到登峰造极。我妈回忆,她三四岁时,大夏天,她跟我姥姥一块儿赶路,我姥姥人高马大,走得飞快,她跟不上,我姥姥也不抱她,皱着眉头丢回一连串咒骂。

我姥姥逼她去找我姥爷要钱,她怯怯地贴着墙根,看过继母的脸色,来到她爸面前,低低喊一声,她爸瞥她一眼,叹口气,递过几个小钱,也没有别的话说。回去的路上,经常被她的叔叔们围起来骂,多少年之后,她说,想想那会儿,还挺可怜的。

终于参加工作了,每月的工资都交给我姥姥,终于结婚了,和我奶奶同处一个屋檐下,婆媳矛盾算是中国特色吧,多少年都过不上安生日子。

她没有说,为了让家里经济更宽裕些,她下班之后还要帮别人打印材料,通宵达旦,也没有说,夹在我爸和我姥姥之间的左右为难。她习惯了,她觉得这些都是常态。

她也不跟她父亲计较,逢年过节殷勤探望,那些欺负过她的叔叔们,时常来我家走动,她做一桌子菜,再尽己所能地打开一瓶好酒。说起过去的恩怨,我姥姥咬牙切齿,我妈却只叹一句:唉,人不就这一辈子吗?老记着那些事儿干嘛?她轻轻松松地放下,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我和弟弟结婚后,她很少像过去那样疾言厉色了。最糟糕的日子里,她依然觉得命运待她不薄,起码我和我弟弟过得都还好。

我妈是对的。多和少,其实是个比较的问题,你希望得到的多了,自然就觉得自己得到的少了;同时,多和少,还是个感觉的问题,你觉得自己得到的少了,你拥有的,就真的少了。命运给我妈的礼物不算多,却给了她这点智慧。

我妈是对的。那些麻烦很快就过去了,一切并没有像我们预想得那么糟,要是早早透支了惊惧绝望,岂不是亏大了?

但还是常常很心疼她。有时她来合肥,回去时我送她,送到火车站,还是不放心,要看到她进了出站口;看到报纸上有中老年妇女上当或是被人欺负的事儿,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在我心里,她的“气场”一点点消退,还原成一个小女孩:在医院里出现过一次的,想吃韭菜蛋饼的小女孩;童年的月光下,刚看完继母的脸色听完父亲的叹息又被叔叔们围着欺负的小女孩;若干年前的大夏天里,怎么用力也追不上母亲的脚步的小女孩……每一个小女孩,都应该被好好宠爱。

她对我,也比从前多了些惦记。我去内蒙古,出了蒙古包,手机显示四五个漏接电话,都是她打来的,打过去她说,刚才老打不通,我吓坏了。偶尔我说在考虑买车库,她说,我和你姥姥的本子(工资存折)上还有点钱,我给你送过去?——她还像当年一样,虽然难免被重男轻女的风气影响,但在她能做到的范围内,总想多给我一点,不管我是否用得着。

现在住的房子时六楼,我姥姥腿脚不方便,我妈也来得少了。有点遗憾,但也不是特别遗憾,我老觉得,将来,我和我妈还能在一起生活很久。我还想,到那个时候,换一辆好一点的车,带着她,沿着边境线旅游。她喜欢旅游,到哪里都高兴,遇到什么都不抱怨,时刻充满正能量,还有比她,更合适的游伴吗?

心安草 2015-3-27 20:52

:) ,感同身受。:h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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