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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5-2-26 20:01

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柴静

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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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六年两会期间,网上有段视频热传,是一只猫被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踩死的过程。

    视频里,她脸上带着笑,照着它的眼睛踩下去。那只猫的爪子微微举起,无力地抓挠,直到被踩死。她踩的时候面对着一个摄像机,录下的视频被拿来在网上收费观看。

    当时在忙两会,不及细看,路上听到出租车里电台主持人播报这件事,说:“已经通过对踩猫地点GoogleEarth和人肉搜索,发现踩踏的人是一名护士,拍摄者是一名记者。”

    这两个职业?我从椅背上坐直了。一个是同事眼里很文雅、“有洁癖”的“白衣天使”,另一个,是扛着摄像机拍新闻的同行。

    我写博客说这件事,写到曾收到观众用DV拍的录像,在河南,斗狗。现场全是人,老人蹲在那儿咬着烟卷,悠然说笑,小孩子嗑着瓜子跑来跑去找最好的角度,女人们抱着脸蛋红扑扑的婴儿,嬉笑着站在一边。斗狗场上的男人跪在地上,对咬在一起、身上全是血迹的狗吼叫:“杀!杀!”他们眼睛通红,嘴角能看到挂下来的白线。赢了的人,可以拿三十块钱。

    我在博客里写:“是的,生命往往要以其他生命为代价,但那是出于生存。只有我们人类,是出于娱乐。”

    老范有只猫,小圆脸儿,有点小刘海儿,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经常我打电话给她,她就扯着两只后腿把猫拖到话筒边上:“叫,叫阿姨。”猫倔得很,一声不吭。

    我一直担心猫跟着这样的人也就算个苟活,但她认为自己相当疼爱猫。她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猫养得痴肥,胖得都不会喵了。每晚她还搂着睡,猫死命挣也挣不开,第二天她一脸猫毛。

    所以,她对踩猫的人气得很。到两会结束,这事儿已经过去一个月,她还耿耿于怀:“走,找他们去。”直到那时,踩猫的人、拍摄者、组织买卖者,都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

    也有人说,过去这么长时间的事儿了,还是新闻么,还做么?

    老范和我都没上过新闻学院,就靠直觉和欲望来判断,觉得新闻和时间不见得有必然的关联,就是观众想知而未知的东西。

    视频拍摄地是黑龙江与俄罗斯交界的县城,拍摄虐猫视频的人姓李,是我们同行,事出后离开了单位。老范给他发了很多短信,没有回复。

    找了一天,人影儿都没有,边境小城,晚上铁一样的天,苍灰大雪,我们又冻又饿,找了一个地儿,盘着大炕。火烧得红旺,坐在炕上穿着单衣,热气腾腾吃炖酸菜,一边说这节目算是没指望了。老范电话响了,她脸色一变,噌地滑下炕趿拉着鞋就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她还没回来。门开的这一缝,外面雪把地都白了,碎雪粒子夹着风一股子一股子地钻骨冷,小宏赶紧捞起大衣给她送出去。

    老范还站在雪里接电话,披上衣服,下意识说声“谢谢”。对方听见问怎么了,她说哦没事同事给送衣服。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刚才一直没穿大衣站在外头?”

    “哦,一看到你电话我忘了。”她说。

    李就这样接受了采访。

    这个光头坐在我对面,一根烟衔着,粘在嘴角悬悬不掉,“‘新闻调查’这样的节目,隔了一个月才来做,肯定不是光来谴责的。问吧,越尖锐越好。”

    他对杀死一只猫没有兴趣,也不享受虐待的过程。他说这么做只是为钱,拍下来提供给网站,一次两千,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要高,还不包括卖碟和高跟鞋的钱。

    他说:“要只是一次性我也不会干,这是一个可以长期做的事,有一个群体需要,这是一个产业。就像一只耗子溜到猫嘴边了,我只要考虑吃不吃。”

    “你在做生意?”

    “对,不违法,没有成本,没有风险,收益很大。”他说。

    “那道德呢?”

    他笑一下:“公民道德规范里又没写不能踩猫。”

    我问他:“人的心里不该有这样的天性吗?”他说:“刚开始看的时候有一点点感觉,然后就麻木了。”说完眼睛不眨看着我。

    “什么让你麻木呢?”

    “利益。”他答得飞快。

    他不准备忏悔,也不是为了挑衅,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老范坐边上,后来她写道:“说实话,他的坦率让我绝望。一个过于主动甚至积极坦白自己内心阴暗面的人,往往会让原本想去挖掘他内心弱点的人感到尴尬和一丝不安。他甚至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为什么不在镜头面前,哪怕是伪装歉意向大家忏悔以乞求宽恕呢?”

    采访间歇,老范跟他聊天。李说起多年前也曾经养过一只猫:“养了十七年,自己老死的,我经常抱着她睡。”我们都一愣。

    “如果现在付钱给你,让你踩你自己的那只猫呢?”老范试探地问。

    “这个如果不存在,她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如果有如果呢,你就当是一个心理实验。”

    “我会收下钱,让人把她带走,不要让我看见。”

    “如果一定要你看着,当面踩死呢?”

    “如果……钱高到一定程度的话,可以。”

    老范是个七情上面的人,脸上明明白白挂着伤心。这时候李开始反问她:“如果你也养猫……”

    她打断:“不用如果,我就养着一只猫。”

    “如果他们付给你足够髙的价格呢?”

    “绝不可能!”她说得斩钉截铁。

    “五百万。”

    “绝不会。”

    “一千万。”

    “不会。”

    “五千万。”

    “不会。”

    “一亿!”

    她脸上像有个顿号一样,很短地迟疑了一下。

    “不会。”她回答。

    他诡谲地笑了笑:“如果更多呢?总有一个能打动你的点吧?你只是不会那么轻易地动摇你的底线,这是你和我的区别。”

    知道我们要做这期节目后,有人在我博客留言:“我们要维护一条道德的底线。那条底线,是对生命的尊重,一个社会是有规则的,不是随性而为,不是暴力、滥交、背叛、屠戮!”

    在同一页的留言里,另一个人说:“到底什么是道德的底线呢?曾经有人问过我,我说因为每个人的道德观不同,所以这个底线是没法规定的。他说至少要有个底线嘛,像孝敬父母什么的。我说,每个人的处境不同,遭遇不同,所以想法不同,你怎么知道你的底线就一定是别人的底线呢?他没再回答。”

    道德是什么?

    采访完,深夜里,我和老范人手一本日记,埋头刷刷写,面对这让人迷惑的古老问题。

    孟子说,“仁”就是“道德”……那么,什么是仁?他说,恻隐是“仁之端”。但恻隐是什么?对象是谁?在什么范围内存在?每个人有自己的理解。

    我写过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国医生施韦泽的故事,他在非洲丛林为黑人服务五十余年。在书里他写道:

    “无论如何,你看到的总是你自己。死在路上的甲虫,它是像你一样为了生存而奋斗的生命,像你一样喜欢太阳,像你一样懂得害怕和痛苦,现在,它却成了腐烂的肌体,就像你今后也会如此。”

    在那篇文章的最后,我写道:“如果我们对一只猫的死亡漫不经心,我们也会同样漫不经心地蔑视人的痛苦和生命。”

    李的同事说他曾经救过四个人,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四人受重伤,他路过,把几人陆续送到医院。

    我问他,他说因为“看不过去”,但他对一只猫的死不以为意,“网上说我杀了猫,接下去就会杀人,杀完人就会变成希特勒,搞种族灭绝。”他笑了一下,说:“其实对动物不好的人不一定对人不好,对动物好的人也不一定对人好。”

    踩猫的视频被放在一个叫“Crushworld”的网站上,这网站一个月的注册量超过四万,事发之后李听到了无数的声讨,可他收到的信里,还有一些,是通过新闻报道知道他的地址后,向他买光盘的。

    “不要以为他们离你很远,他们当中有官员,有商人,什么人都有,他们就是你生活里的普通人。”他说,“事件过去之后,这个市场还会存在,因为需求存在。”

    他解释:“因为如果规则只是道德的话,人的道德底线是不一样的。”

    “假如当时这个行为是违法的,有明确的法律规范,你觉得你会做吗?”我问。

    “不可能。”

    “绝对不会?”

    “这个底线坚决不能超越。”

    十九世纪初,英国有人提出禁止虐待马、猪、牛、羊等动物。提案在国会引起巨大争议,最终被下院否决,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试图从法律上肯定动物以生命体存在。一八二二年,世界上第一个反对虐待动物的法案在英国出台,之后,陆续有一百多个国家通过《反虐待动物法》。不过中国目前还没有此项法律。

    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霍尔姆斯说:“法律不是一个道德或是伦理问题。它的作用是制定规则,规则的意义不在于告诉社会成员如何生活,而是告诉他们,在规则遭到破坏时,他们可以预期到会得到什么。”

    我们问李,看视频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能说。”

    我们在杭州找Crushworld网站的负责人Gainmas,他姓郭,名字、车号、住址、手机、照片都被人肉搜索过,贴在网上。

    大风里我们等到半夜,传达室的人指指堆在桌上的一厚摞报纸:“已经十几天没人领过了,可能早搬走了,车也没在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醒了,老范披头散发坐在对面床上,问我:“咱们……再去一趟吧?”

    做新闻的人是赌徒,我通常赌完身上最后一分钱离场。她不是,她会把外衣脱了押在桌上,赤膊再来一局。

    老范上楼去他家那层看看,我没着没落等在一楼。十五分钟后,我收到她的短信:“他家门开了,有人下楼了。”

    我刚奔到电梯口,门就开了,里头三个人,一个老头,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跟照片上的Gainmas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比照片里的人起码要胖二十斤,满脸胡子。

    我不抱指望地迎上去喊:“郭先生。”

    他本能一应。

    反而我愣了一下,才说:“我是‘新闻调查’的记者,想跟您谈谈。”

    他倒是平静,说:“到我公司吧。”

    他说起自己的“伪装”,这一个月里,不断有人敲他的门,给他打电话,威胁杀了他。

    采访前,他不断地强调自己出身于文化世家,受过很好的教育,不像网上说的那样是一个低级的魔鬼。

    “那为什么要让踩猫视频出现在你的网站上?”我问。

    他说:“这是一个恋足的网站,我是一个恋足者。”我跟老范对望一眼,没听过这个词。

    他解释:“恋足,是一个有针对性的对人体脚部强化的爱。我个人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母系社会的遗留吧,就是一种对女权的崇拜,恋足,欣赏美丽的腿部,把它当作一种崇拜物来崇拜。”

    “为什么对于脚的迷恋会引申出来踩踏?”

    “作为一种极端的分支,用这种方式来剥夺生命,他会感觉到一种权力的无限扩张,感觉到女权的一种无限释放,感觉到生命被支配,他会反过来得到一种心理的满足。”

    他说他和很多恋足者都不愿意踩踏动物,觉得踩一些水果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利用别的生命来满足自己。但他仍然提供了这个平台给另一些有踩踏欲望的人:“因为法律并没有像欧美国家一样禁止这么做。”

    我问他,为什么会有人要看踩猫?

    “我觉得这个跟每个人心灵从小蒙受的阴影,包括受到过很大的挫折,那种报复心态有关系。”

    已经有几十家媒体找过踩猫的女人,她始终没有露面。

    她已经离开了工作的医院,也离开了家,她的女儿没办法上学,因为媒体会找到学校去。院长是她信任的人,帮我们在办公室打电话给她,免提开着,听见她的尖叫:“再来记者我就跳楼了!”

    院长慢慢按了电话,抬眼看我。我说那我们明天走吧。临走,我委托他:“您就转告她一声,我们既不是为了谴责她,也不是为了同情她才来的,只是想听她说说看是怎么回事。今晚正好有一期我的节目,请她看看,再选择要不要见一面吧。”

    当晚播的节目是“以公众的名义”,主角是郝劲松和陈法庆。节目放完半小时,院长打来电话,说她同意见见你们,但只是见一面,不采访。

    约在一百公里外一个陌生城市的宾馆里,开门时我几乎没认出她,比视频上瘦很多,长发剪得很短,眼睛敏感,嘴唇极薄,涂了一线口红。

    我们说了很多,她只是有些拘谨地听着,说:“不,不采访。”老范委婉地再试,她说得很客气:“我见你们,只是不想让你们走的时候留下遗憾。”

    手机响了,她接了,突然站起身,“啪”一下按开电视,拿起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迅速往下翻。

    我们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眼睛盯着屏幕。一个电视节目刚播完预告片,要播虐猫的事。她一句话不说,眼睛盯着电视里自己的截图,面部没有作遮挡,主持人正指着她说:“没有人性。”

    我们一起坐在床上,尴尬地把那期十分钟的节目看完,她一言不发,走进洗手间。我听到她隐隐在哭。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净了脸,看不出表情,拿起包要走:“你们去吃饭吧,我不陪了。”

    我们僵在那儿。

    还是院长说:“一起去吃顿饭吧,算我的面子。”

    雪粒子下起来了,越下越密,我们四个人,下午三点,找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馆子。

    知道不可能再采访,气氛倒是放松下来。院长跟我们聊看过的节目,她一直侧着头,不跟我们目光接触,只是说到抑郁症那期,我提到心理医生说有的人为什么要拼命吃东西,因为要抑制自己表达不出来的欲望。她拧过脸看着我,很专心地听。

    过了一会儿,她话多了一点:“你们之前发给我的短信我都收到了,没有删,经常返回去看一看。”

    老范看着我傻乐。

    院长给大家杯里倒了一点酒,举杯。这酒烈得,一点儿下去,老范就眼泪汪汪的,斜在我肩膀上。

    王忽然说:“这是我一个月来最快乐的一天。”我们三人都意外得接不上话。

    她说事发之后,女儿被媒体围着,没法上学,她就一个人,一只包,离开单位,离开父母和孩子,四处走。不知去哪儿,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但看见老范的短信里有句“一个人不应该一辈子背着不加解释的污点生活”,心里一动。

    下午很长,很静。外头雪下得更紧了,漫天都是。

    我们喝了挺多酒,那之前我从没喝过白酒,但她有东北女人张罗的习惯,过一小会儿就站起身给每个人添满。

    她说这些年,心里真是痛苦的时候,没人说,房子边上都是邻居,她就把音响开得很大,在音乐掩盖下大声尖叫……我问过她的同事,知道她婚姻有多年的问题,但她从不向人说起。她的同事说:“她太可怜了,连个说的人都没有。”

    “我再喝,就回不去了。”我手臂通红,转着手里那个已经空了的玻璃杯。

    “那就不回去了。”她说。

    谁也没提那件事,但临走前,她突兀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很善良很有爱心,这件事只是欠考虑。”

    我和老范没接话。

    晚上我们没走。反正也不拍了,飞机明天才有,来都来了,就待一天吧。她叫上了自己的两个朋友,约我们一起去唱歌。

    小城市里的KTV,就是一个皮革绽开的长沙发,一台电视,头顶一个会转的圆球灯。她不唱,手交握着,两膝并拢,静静听别人唱。过一会儿,扭头对我说,你唱一个吧。

    我离开K坛很多年了,实在难为情。她坚持,我看了眼塑料袋里卷着边儿的点歌单,指了指第一行,陈淑桦的《问》,我高中时的歌。

    谁让你心动,

    谁让你心痛,

    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谁又在乎你的梦,谁说你的心思

    他会懂,谁为你感动。

    ……

    我的妈呀,这个幽怨的调调,已经多年没操弄了,我对着雪花飘飘的电视机唱:“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

    KTV包间里烟雾腾腾,男人们正大声聊着,我只好唱得声嘶力竭:“……可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我唱完,把自己都肉麻着了,不好意思。她一直盯着字幕看,一直到最后一点儿音乐消失,转头看了我一眼,说:“挺好的。”

    过了一会儿,谁点了一首的士髙舞曲。音乐响起,头顶小球一转,小包间都是五颜六色小斑点,在座的人有点尴尬地坐立不安。

    她忽然站起身把外套脱了,我吃惊地看着,这人身上好像发生了小小的爆炸,从原来的身体里迸裂出来,她闭着眼睛,半弯着上身低着头狂热地甩,扑得满脸是头发,就是这一个姿势,跳了半个小时。别人也站起来陪着她跳,但她谁也不看,不理。

    深夜,我们回了宾馆,送她到房间,也没开灯,借着街灯的光斜坐着。

    她忽然说起踩猫当天的事,李是怎么找的她,怎么说的。她根本不在乎钱,一口就答应了。他们怎么找的地方,怎么开始的。说得又多,又乱,又碎,像喷出来的,我和老范都没有问的间隙。又说起二十二年的婚姻,她弄不明白的感情,她的仇恨……她强调说,是仇恨,还有对未来的绝望。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有归宿了。”她说,“男人不会爱我这样的女人。”

    我和老范沉默地听着。她忽然说:“你们录音了吗?”

    老范立刻把身边的东西都掀开:“怎么会呢?我们肯定尊重你怎么会这么……”

    她打断:“不,我是说,如果录了音的话,你们就这样播吧。”我和老范对看一下,沉默了一小会儿,我说:“你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七点,院长来敲我们的门,说:“她同意接受釆访。”

    我们在摄像机面前坐下来,拍她的剪影。

    她带着笑容,甚至愉快地和我的同事们都打了招呼。

    我们从她在网上写的公开信说起,信里她道歉:“我不需要大家的同情,只求你们的一份理解,有谁能理解一个离异女人内心的抑郁和对生活的烦闷?正是这份压抑和烦闷,使我对生活丧失信心,致使发泄到无辜小动物的身上,成为不光彩的角色……我是多么可悲、可恨。”

    我问她:“后来为什么要在网上写那封公开信呢?”

    “让他们能对我有一份理解。”

    “你希望大家怎么理解你?”

    “内心深处有一些畸形吧。可以用‘畸形’这个词。”

    “为什么要用这么严重的词呢?”

    “心里有病,的确是心里有病,病态的心理。内心的压抑和郁闷,如果说我不发泄出去的话,那我会崩溃的。”

    她看着我,眼光很信任,有一种终于把它说出来的松弛。

    但是问完这些,我必须往下问,这是一期节目,我是记者。

    “你为什么要面带微笑?”我指的是她踩猫的时候。

    “我笑了么?”她是真不知道。

    “你是说你都没觉察到自己脸上带着笑容?”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

    “怎么踩是他们给你的指令么?”

    她毫无犹豫:“不是。”

    “那为什么要选择踩它的眼睛呢?”我问。

    “这个细节不要描述了。”

    “你为什么不想再谈起这些细节?”

    “如果再谈起这件事,好像又勾起我这些仇恨,不要谈这些了。”“你是说你把它想象成你仇恨的人,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对,可以这么理解。”

    “你踩的时候能听见猫在叫吗?”

    “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没想过,也没有感觉到什么。”

    “你没有意识到脚下这是个生命?”

    “没有。”

    “你后来为这件事情自责过吗?”

    “嗯。”

    “你曾经有过极端的念头吗?”

    “有过,我总感觉我内心受的伤,好像任何人都帮不了我,这些不谈了,我不想谈这些。对不起。”

    她哭了。我知道她痛恨在别人面前流泪,对她说:“你去房间休息一会儿吧。”

    她起身离开,我们几个在房间里等着,没人说话。过了十几分钟,我去敲她的门,没有反应。我突然想起,她的同事提过她有美尼尔综合征,这种病受到惊吓或是情绪极激动时可能会发生晕眩,我大声叫来服务员打开房门。

    她蜷在床上,缩作一团,手指僵硬痉挛,撕扯着枕头。我蹲下来,给她把脖子上的丝巾解开,她皮肤滚热。我试着去触摸她的手,她挣开了我。

    我们叫来医生,注射了十毫克的安定,她才平静下来。

    我和老范坐在床边看着她。

    慢慢地,她睡着了。

    回去路上,大家都许久不说话。

    小宏说:“你的问题太刺激了,让她窘迫了。”他看了看我,又安慰性地补了一句:“当然,你也不能不问。”

    之后谁也不再提这件事,包括老范。夜里,老范睡了,我睁着眼睛,台灯的光拧得很微弱。本子上什么也看不清,我还是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下来:

    “作为一个记者,通往人心之路是如此艰难,你要付出自己的生命,才能得到他人的信任,但又必须在真相面前放下普通人的情感……在这个职业中,我愿意倾尽所有,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是如此不安。”

    放下笔,我给王发了一条短信,希望她了解这个采访对我来说绝不轻松,但是我希望,承受痛苦对我们都是一种清洗。

    她没有回。

    后来我才知道,老范在机房编这段的时候也很挣扎。王的脸作了遮挡,但镜头里可以看见她脸上带着的那点笑容,侧影的弧度。

    老范说一直不敢看那笑容,总是下意识地用机器挡住眼睛。她知道很多人都期待着王在镜头面前低头和忏悔,以便宽恕她。

    “她的表情即便不是哭泣,最少也应该是沉痛的。”老范写道,“可是她居然笑着。”

    机房的深夜里,老范再次面临“双城的创伤”时的选择:要不要把这些人性复杂的状态剪上去?会不会违背观众的愿望甚至触怒他们?

    她说后来想起我告诉她的一件事。

    非典的时候,小鹏目击过一件摧折我心的事,当时我转身走了,他没来劝我,去跟大家会合吃饭了。我找了个地方坐了一会儿,也去了。

    张洁有记录的习惯,他让小鹏拍一些大家的资料,小鹏就拿个DV问各人无厘头问题,大家闹哄哄。

    问到我,他说:“你怕什么?”

    我跟边上人说笑,没理他。

    他说:“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眼泪流下来。”

    大家哄笑:“靠,太作了太作了。”

    我嬉皮笑脸把DV接过来,倒转镜头对着他问“那你最怕什么呀?”

    他看着我,说:“我最怕看见眼泪流下来。”

    这帮坏蛋笑得更厉害了:“你俩是不是相爱了?”小鹏也一笑,把机器收了。

    老范说她坐在机房的屏幕前,想起这件事,看着王的脸,理解了“有的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最终她剪了上去。

    虐猫事件中,有网友发起人肉搜索,公布过这三个相关人的个人信息,有人把这几个人的照片制成通缉今,以五十万买他们人头。我们采访了搜索的发起者,他问起我郭的情况现在怎么样,我简单说了说,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你为什么要关心他的处境?”

    “他现在的处境吧,多多少少跟我有一些关系,我这边想跟他说一声抱歉。”

    “有的人觉得,如果一个人可以直接对动物做出很残忍的事情,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用语言来攻击他呢?”

    他说:“当初他做出这样的行为以后,就已经是错了,既然他都错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跟着他一起错呢。”

    “你说的这个错是指什么?”

    “他攻击了动物,而我们攻击他。”

    “攻击的背后是什么呢?”

    “是在发泄,发泄当时愤怒的感情。”他说。

    片子播出后,有人给老范留言说:“踩猫拍猫的人不见你谴责,倒让正义的人道起歉来了,这是什么逻辑?”

    有天翻书,看到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说:“嘲笑、轻蔑、愤怒、报复……这些情绪,都与恨有关或者含有因恨而起的成分,不能成为善。”

    初做记者,我有过一个习惯,问那些被指证的人:“你不对这件事感到抱歉吗?你要不要对着镜头对当事人表达一下?”总觉得这样才能收场。袁总有一次批评我:“媒体不能介入,只能在对方有需求时提供平台。”这个界限细如一线,但决不能迈过。

    有次采访一位老人。十六年前他是校长,被人勒索,未答应条件,对方强迫未成年少女诬陷校长嫖娼,并作伪证,校长上访十六年,才得以脱罪。

    当年的少女已经是母亲,在我们镜头前面掉泪后悔,向校长道歉。

    校长并不接受:“这么多年,你只需要写封信来就可以了,为什么不呢?”

    办这个案件的是一个当年二十出头的警察,冷淡地说工作太忙,没空考虑此事。

    老校长长叹一声:“原谅他吧,原谅他吧……他跟我三小子一样大,不要处分他,我尝过处分,那个滋味不好受。”

    诬陷者现在是一个整天坐在门口太阳地里的老人,六十四岁了,脑血栓,满脸的斑,已经很难走路,也不会讲话了,但能听懂我说什么,拿棍子在地上划。

    我拿张照片给他看:“你能帮我回忆一下吗,十六年前在派出所的时候曾经指证过这个人说他嫖娼,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他拿棍子狠狠敲地:“有。”

    “您亲眼见着的吗?”

    他点头。

    “警察说,那个小姑娘是你找来的。”我说。

    他不答,勾起眼睛扎了我一眼。那一眼,能看到他当年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他住在一个柜子大小的三合板搭成的棚子里,被子卷成一团,旁边放着一只满是积垢的碗,苍蝇直飞。邻居说他老婆每天来给他送一次饭。

    我问他:“你现在这个病有人照顾你吗?”

    他摇头。

    “孩子呢,不来看你?”

    摇头。

    他脸上没有悔恨,也没有伤感。

    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善当然存在,但恶也可能一直存在。歉意不一定能弥补,伤害却有可能被原谅,忏悔也许存在,也许永远没有,都无法强制,强制出来也没有意义。一个片子里的人,心里有什么,记者只要别拿石头拦着,他自己会流淌出来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斯宾诺莎还说过一句:“希望和失望也绝不能是善。因为恐惧是一种痛苦,希望不能脱离恐惧而存在,所以希望和失望都表示知识的缺乏,和心灵的软弱无力。”

    这话太硬了,我消化了好久。

    他界定“观察”的实质是:“不赞美,不责难,甚至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认识而已。”

    虐猫那期节目播出后,我收到王的短信。

    看到她名字,我沉了一下气,才打开。

    她开头写“老妹”,说:“节目我看了,非常感谢你们尊重我的感受,看了节目我有一种轻松感,心里也没有太大的压力,请你放心。”

    她要的并不是同情,节目也没给她同情。采访对象对一个记者的要求,不是你去同情和粉饰,她只期望得到公正,公正就是以她的本来面目去呈现她。

    有人说,那么她内心的暴力和仇恨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郁积和化解,我不太清楚怎么办,也不敢贸然说。

    二〇一〇年,在云南大理旅行,当地朋友约着一起吃饭,当中有一对父子,儿子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黑瘦男孩。从小失母辍学,看了很多书,跟大人交谈很敏锐,也很尖刻,往往当众嘲弄,一点情面不留。他坐我边上,说常常折磨小动物,看着它们的眼睛,说垂死的眼睛里才有真实。

    “有时候……”他逼近盯着我说,“甚至想杀人。”

    他带着挑衅,想看到人们会怎么反应。

    我问他,为什么想杀人?他靠回椅背,说讨厌周围虚伪的世界,只能在暴力中感到真实。

    我说:“你说的这种真实感要靠量的不断累加才能满足吧。”

    他看着我,意思是你往下说。

    我说你可以去看一本书叫《罪与罚》,讲一个人认为只要上帝不存在,杀人就是可以的,是意志的体现。这本书就讲了他真的杀了人之后全部的心理过程,最后发现杀人满足不了人,“什么是真实?真实是很丰富的,需要有强大的能力才能看到,光从恶中看到真实是很单一的,人能从洁白里拷打出罪恶,也能从罪恶中拷打出洁白。”

    他问我:“什么是洁白?”

    我被这问题逼住,无法不答,想了一下,说:“将来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她也爱上你,从她看你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就是真正的洁白。”

    一桌子人都是旅客,深夜里雨下起来,没有告别就匆匆散了,我挡着头回客栈的路上,背后青石地上有个人踢踢踏踏跑来,是这个孩子,过来抱了我一下,什么也没说,倒退了几步,就头也不回地在微雨打湿的光里返身跑走了。

    当年我们拿到的河南斗狗的线索,有一位叫马宏杰的摄影师也在拍,拍了好几年,他跟组织斗狗的老板是朋友。对方不久前还给他打过电话,很熟稔的口气:“哥很不幸啊,又娶个新媳妇。”

    很明显他不是站在动物保护者的角度去拍的。

    我问他:“你没有那种难受吗?”

    他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不轻易用谴责的方式,他想“知道为什么”。

    《耍猴人的江湖》,他陆续跟拍了八年。跟农民一起扒火车出行,带着馒头和十公斤自来水,众人躲在下雨的敞篷车厢里,头顶塑料布站着。猴子套着绳索,钻进人堆里避雨,都瑟缩着。

    有张照片是耍猴人鞭打猴子,鞭子抽得山响,一个路人上前指责猴戏艺人虐待动物,要驱逐他们。下一张是猴子像被打急的样子,捡起一块砖头向耍猴人老杨扔过来,又从地上操起刀子和棒子反击,撵得老杨满场跑,围观者开始喝彩,把石头和水果放在猴子手里。收工之后,老杨说这是他和猴子的共同表演,鞭子响,不会打到猴子身上,否则打坏了靠什么吃饭?这场戏有个名字,叫“放下你的鞭子”。

    收的钱有张五十元是假币,老杨心情不好,盛了一碗饭蹲在窝棚边吃,大公猴拿起一块石头扔到锅里,把一锅饭菜都打翻了——因为每天回来吃饭,猴子都是要吃第一碗的,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老杨这一天忘了。

    最后一张照片,是老杨的小儿子,搂着小猴子睡在被窝里,小猴子露出一只小脑袋,闭着眼睡着了,一只细小黑毛手掌搁在孩子的脸上。

    生活就是生活。他没有只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在赤贫的中部乡村,历史上的黄河故道,土壤沙化后的贫瘠之地,猴子和人共同生活了六百多年。人和动物就是这样,心里磨着砂石,相互依存,都吃着劲活着。

    刊登这些照片的《读库》主编老六说,他选这些照片的原因是:“预设主题进行创作,是一种可怕的习惯。往往大家认为拍弱者,都要拍成高尚的,或者让人同情心酸的,但是,马宏杰超越了这种‘政治正确’。”

    我跟六哥说,做节目常犯的毛病是刚爬上一个山头,就插上红旗,宣告到达,“马宏杰是翻过一座,前面又是一山,再翻过,前面还是,等到了山脚下,只见远处青山连绵不绝。”

    马宏杰说他会一直把这些人拍下去:“拍到他们死,或者我死。”

    我问他的原则是什么。

    “真实。”他说。

奶牛豆豆 2015-2-27 09:52

回复 1楼yingyinc 的帖子

这种绝望、挣扎其实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只是文中这些人可能更极端一些。人心的孤独和对爱的渴求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无法满足的时候只能以各种超出常规的方式试图让自己好受一些。可是那个真正的满足,那份爱只能从天父而来;那副罪的重担和捆绑,只能在耶稣的十架上被卸下和释放。信主这几年,开始得以享受内心的安息和满足。感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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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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