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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5-2-21 19:40

阎连科:春运惶惑,北漂,饭局

阎连科:春运惶惑,北漂,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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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文


春运惶惑

中国的春运,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为欢庆的灾难。来自网站的消息说,今年的春节,中国来回流动的人口,约在三十亿以上。就是说,在这春运的月余前后,相当于将近半个世界的人数,在这个古老庞大的民族的土地上,均有一次遥远或近邻的迁徙之移动。而单是铁路部门的精准统计,全国在这些天日行对开的春运火车,就达两千对之多;售出火车票的张数要超过两亿,如同三分之一的欧洲和十个纽约的人们,都挤上了春运的火车。

大约除却印度,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理解这样的人类迁徙的景观。飞机是忙了起来,如雨天之前蜻蜓在空中的漫舞。长途客车可以如蚂蚁联队的搬家运动,直接从中国最南的广州,在路上疲行半月,摇摇晃晃,到达北方的任何一个城市。如果上帝没有老昏年迈,仍然目清明光,当他看到人类的某个民族,为了亲情在某一日的团聚,就开始如此明确地从某一方向,千里迢迢,火车、汽车、飞机、船只地投奔乡园,不知他是会为这个民族的情聚力感到欣慰,还是会感到一丝昧味的悲伤。报纸、电视、广播、网站,所有所有的中国媒体,在这一时节,报道的都是红遍全国、喜遍世界的中国人为年节春运的努力、庆贺和笑脸,至于那喜庆后边的灾难,就不去谈它说它了,一如天大的喜事,万万不可拿来一桩悲伤扫了民族的兴致。

遍找遍查,没有看到过春运所导致灾难的总结性报告,更不会有因为春运死伤的人数统计来败了人们喜庆的胃口。但去年国庆长假,因为政府为了安慰人们,也为了用假期拉动消费之需求,几天间让高速公路暂停收费,结果是几乎所有的国家高速要道,都全部瘫痪阻滞,七日里出现的可统计的重大交通事故六万八千多起,死亡人数近八百人,平均每天死亡一百余人。

真可谓惊世之骇俗!

那还仅仅是中国极少富将起来的车族,而非人人都在其中游移的芸芸广众。我曾经在几年前有次过年回家,开车走了六百公里,遇到七起交通事故,血亡的惨状,委实不容复述。可好在,无论如何,今天中国的交通是发达了,而那发达中的败腐就不去谈它了。今天,不单是飞机可以飞往更多的城市(永远的晚点又能算了什么呢),拖拉机也可以走向几乎所有村落;不单是高铁的速度可以世界第一(那惊世的撞车也就不提了),摩托车和自行车也可以成为无数人百千公里回家过年的工具了。有人专机、专列在春运期间回家省亲,也有百万、千万的农民工,因买不起或买不到车票,仍然团窝在遥远寒冷的车间,用那生锈的铁锅煮着冰冻的饺子。世界就是这样。春运就是这样。强富的国家,永远在用它高大的身影,遮蔽着穷弱者的影身;权贵或者商贾,也永远在春运中记不起那些徒步涉雪回家过年的人们。

飞机在春运中运的不仅是回家过年的旅人,还是这个国家、民族的一个新的成形的阶层。坐着高铁的人,眼里不仅有一路山水的风光,还可以感受到在普通火车上连撒尿、喝水都无去处的旅客无法想像的优越的福乐。而倘若在年后的电视节目中,又有几个农民工因买不到车票,徒步千里在大年三十的深夜,拖着他走破鞋底的皮鞋和血泡淋淋的双脚,终于回到老家妻儿与母亲的身边,可以和家人团聚出一个欢乐的新年时,我们在为我们民族传统的情聚力感到骄傲时,又有谁会想起那些买不到车票的人的无奈和一双血脚行走在酷冬寒路上的辛酸呢?


北漂

几天之前,我家来一青年作家,八〇初人,刚刚三十,单瘦,刚毅,穿牛仔露膝裤,背帆布多袋包。因是经人介绍相识,初次登门拜访,彼此开始说话拘谨,最后豁然放开,如缓水细流,渐成湖泊,待堤裂闸开,便水流滚滚,滔滔荡荡。

我们先是这样谈话:

“你坐,你坐……喝水!”

“阎老师,您别客气。”他坐下来望着我家说。

我问他:“你的笔名我知道,可真名……贵姓?”

他答道:“免贵……北漂。”

我又问:“住哪儿?”

他笑笑:“游击。知道我昨晚住哪儿,不知今晚会住哪儿。”

“你写北漂生活的小说我看了,写得很好啊。”

“写得好我已经知道了。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写得好还没人愿意出版或发表;没人敢出版和发表。”

他这样问着看着我,目光中不是不解和疑问,而是质疑和逼视。然后他说我可以不叫你老师吗?我叫你老阎好不好?老阎啊,我今天来不是向你讨教文学的,我是想和你讨论北漂的——说北漂,好像谁都知道是指我们这些到北京长留求业的人,无所谓褒,也无谓贬,这中间的成功者如明星、歌星、导演和财产论亿的巨贾富商们;漂泊者如桥下为家的讨人和合租群居的打工者——可是老阎啊,阎大哥,你能说你不是北漂吗?别以为你在北京有了户籍有了房,有了北京人不一样的身份证上的号,可你能说你是北京的主人吗?你是主人你家的房子怎么被拆呢?你是主人你参加过北京大事小事的一次选举吗?以你作家的地位和身份,你在北京参加过北京市或街道与区里的任何事项的参政议政吗?我说阎大哥,阎连科,你说你没有是不是?没有怎么能说你是北京的主人呢?不是主人你怎么又不是北漂呢?

阎大哥,阎连科,你听说过土地的主人不能在他庄稼地里种庄稼的事情吗?不能种庄稼那他还是土地的主人吗?

我问你阎连科,阎大哥,你说一个家庭如果有父母、爷奶、子女一班人,谁能说父母、爷奶和子女哪个不是这家庭的成员呢?谁不是这家的一个主人呢?这不是因为他们都有血缘关系,共同拥有财产和债务,而是他们共同拥有一份情感和温暖。一个人生病了大家都会着急和痛苦,病好了大家都会高兴和欢乐。可我说阎连科,阎大哥,你如果不是北漂而是北京人,是北京城的主人一分子,那么你有了灾难了,除了你家,北京的谁还会为你着急呢?你有了喜事了,北京的谁会为你高兴,把你的喜事当成一件事?没有这份温暖和情感,你就不是这大家庭的一分子。不是一分子,你就是过客和外省人,就是北漂一族一分子。

送青年作家离开我家时,我问他说那谁不是北漂一族呢?

青年作家站在我家楼梯口,很认真地对我说:“告诉你吧阎连科,北京的那些主人是他一出门车流就会变少的人,一说话报纸、电视都要跟进的人。而别人,所有的人,都是北漂一族的人。无非是老北漂还是新北漂,大北漂还是小北漂,穷北漂还是富北漂。”

把青年作家送走后,我就从楼下漂(飘)着回到家里了。漂(飘)着再也无法坐下了。


饭局

有人怎样讨厌饭局,就有人怎样加倍地想念饭局。

饭局不仅是为了吃饭,还为了会友、叙情、说事,商洽和攀附的升迁。贿赂大多是从饭局开始的。合同也多是在饭桌、酒杯间签了下来的。情人相遇也多在饭局的谈笑风生与眉来眼去间。如果说地方的饭局只是地域的一隅官场、商场、情场和文化场,那么北京的饭局就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外交和金融、汇率、房价及改革开放政策讨论、民议的会议桌,是高官商讨国家大事的预先吹风会,巨商讨论该让股市牛熊和让国家经济政策怎样为他们修正的草案室,也还是中央各种政策下发前后争论、辩驳和统一思想、激化矛盾的训练场。

在北京,几乎没有不谈政治的饭局和饭桌。

有一次,我在一家路边很小的饺子馆,以为在这儿吃饭一定不是人们说的饭局场,而仅仅是吃饭。可坐在窗口约会吃饭的一对年轻人,男的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女的嘴里去,女的投桃报李,又夹起一个饺子送到男的嘴里去,他们相视一笑,在谈情说爱中,有几句话让我记住了:

“你说钓鱼岛打仗,中国能打过日本吗?”女的吃着饺子问。

男的停下筷子想了一会儿:“打不过就给他妈的两颗原子弹。”

女的也从嘴里抽回饺子想了一会儿:“真打你去吗?”

男的不假思索道:“当然去!只要去我就能混到连长、营长和团长。战争一结束,我就是处长、厅长或局长。”

“我就喜欢你这么一股劲儿,”女的笑一笑,“今儿这饭局我没白组。”
原来也是一个饭局场。

可见饭局无论大小,饭菜无所谓好坏,议题才是最为重要的。当然,组局的人,会根据自己的能力、面子、性格和公款还是私款,点出大菜和配菜,白酒或洋酒,高档茅台或官民皆宜的二锅头,再加上作为饭局必备的社会新闻和事件,这也就是了饭局和饭局场。

在北京,在中国,一个人饭局的多少,是他地位、能力、身份、人际关系好坏的象征和演示。某个人从早到晚,埋头工作,没有饭局,那是他的悲哀和卑微;而饭局不断,一天到晚都在外边忙着奔局吃饭的人,无论请吃或被请,也都是一个人成功或将要成功的明证和开端。几乎所有的女性或妻子,都有一些讨厌饭局过多的情人或丈夫;可百分之百的情人或妻子,又都百分之百地蔑视始终没有饭局的情人和丈夫。

几天前,我有一个年轻的科研朋友突然来电话,说他组一饭局,务请我几月几日到哪儿。因为多年不见,话又中肯,加之我饭局较少,就在那天依约赴局了。那天黄昏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到北五环一片林地雅处的一家会馆里,我大约迟到半小时,走进一个豪华的包间才知道,来赴这场饭局的其实只有我一人。而其他朋友的同学和朋友,都因为无法推掉别的饭局没有来。在这豪华的包间里,望着朋友点好的一大桌菜和倒好的茅台酒,我俩相视一笑动筷举杯时,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脸上挂着苦笑说:“我结婚几年没人请我吃过饭,因为没有饭局老婆瞧不起,一来二去闹到快要离婚了。等一会儿我老婆打电话过来时,你就说我在饭局上喝多了,说张局长、李厅长都喝得不省人事,还约着明天、后天都要请我到别的地方喝;要和我一块讨论升迁、生意或关于钓鱼岛的事。”

我接过朋友的手机望着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突然很想和他抱在一块哭一场。

(本文来源:阎连科/著《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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