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5-2-8 15:57
那些伪善的闺蜜们—— 钱锺书和张爱玲怎么写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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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伪善的闺蜜们
—— 钱锺书和张爱玲怎么写闺蜜
闫红
张爱玲的《半生缘》是很多年前看的,最近又找出来看一遍,许多细节令人恻然,又有许多细节让人笑得打跌。比如她写石翠芝要跟未婚夫一鹏解除婚约,一鹏郁闷而愤怒,去找她的好友窦文娴问个端详。
这位窦姑娘是石翠芝的一号闺蜜,俩人在一起就“唧唧哝哝,咭咭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学生的常态。到了清凉山,下了汽车,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文娴跟在翠芝后面,把两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亲密得像个连体人。
然而,这一次,当她独自出现在一鹏面前,“石翠芝女友”的色彩荡然无存,她理性地对一鹏分析道,翠芝要是这样的脾气,将来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一鹏不由大为佩服她的见识,虽然这见识他之前就从世钧那儿听说过。
窦姑娘不但会分析石翠芝,还会分析一鹏,说他“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糊涂起来又比谁都糊涂”,一鹏听得非常开心——也是,这话谁听了都开心吧,一方面她认可了你的聪明,另一方面,她也接受了你的糊涂,这使得你既可踌躇满志,又能自我原谅,同时对于自身是如此复杂而沾沾自喜,同时又对对方慧眼如炬地识出你的特别而心怀感激。
一鹏不再纠结于石翠芝的翻脸无情,他和窦文娴订婚了。
话说窦文娴这名字起得真是刻薄,“窦”这个姓氏,一听就是有家底,有来历的,再加上“文娴”,可以想象这姑娘是有多么识大体顾大局且善解人意。但是,一转身,她就用她的办法把女友的前男友接了过来,虽然女友已弃如敝履,可她这心机,也让人不寒而栗啊。
她这个人物与小说主线关联不大,这闲闲一笔也许只是为了展示张爱玲对女性友谊的理解,表面上看可以穿一条裤子或是用对方的毛领取暖,亲热得让男人都诧异而恐惧——就在这一章,张爱玲还写世钧恐惧于曼桢和石翠芝刚见面时的互相敷衍:“世钧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
的确,在女人之间,“一见如故”太容易,“转脸无情”也太容易,生活中多次见到女人相见欢好,背后唾沫翻飞地大讲对方坏话,我早已出离惊奇。而男人的交情,要是没有酒精的作用,往往很慢热,不会通过语言或是肢体语言,热切地表白示好。这也许是千百年来女性的弱势处境使得她们需要抱团,这不是本文的重点,这篇文章里,我想说的是,这一现象,不但女作家张爱玲写过,男作家钱钟书也写过。
《围城》里,范小姐本名范懿——你听这名字起的,《尔雅》曰:懿,美也。《诗经·庶民》曰:好是懿德。跟那“窦文娴”也有一拼了,钱钟书也不是好人啊。范小姐背后没少放孙柔嘉的坏水,一会儿说她在跟那个委琐的陆教授谈恋爱,一会儿又说她把房间弄得很乱。但孙柔嘉离开时,范小姐“勾了孙小姐的手,从女生宿舍送她过来。孙小姐也依依惜别,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轿子,祝她们俩一路平安,说一定把人家寄给孙小姐的信转到上海……孙小姐也说一定有信给她。”
方鸿渐感慨:“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张爱玲和钱钟书不约而同地指出某些女性友谊的虚伪,要说刻薄,钱钟书实在不下于张爱玲,但向来指责张爱玲的多,对钱钟书的描述,却多付之以哈哈大笑。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趋利避害的本能,使得人们对于处于更强势地位的男性,比对女性更为宽容,另一方面则是,钱钟书的刻薄,是局外人的刻薄,张爱玲的尖锐,是入乎内而出乎外的。
且说上面引用的这两个情节,钱钟书是那种孩子气的顽劣,他不朝心里去,指出女性之间的伪善,他哈哈大笑着转身走开。
这么说吧,钱钟书提供的是一个哈哈镜,你对里面扭曲变形的形象可以一笑了之,张爱玲提供的却是一个高倍写真的镜子,让你无可躲避地与真相猝然相对。然后,她还要道出人生的悲凉,连曼桢某些时候都让世钧感到可怕,她把那悲凉逼到你心里去,尤其显得可恶。
张氏名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们也可以换个说法:“因为懂得,所以可恨。”张爱玲的可恨就在于,她不像钱钟书那样,游移于生活的外围,衔着烟斗,作壁上观,连杨绛都特意声称自己不是孙柔嘉。张爱玲则悄无声息翩若游龙地游到你身边,将各种破绽一一指给你看,还告诉你,这就是你的,不,是我们的生活。
《殷宝滟送花楼会》里,殷宝滟与有家室的音乐教授恋爱,她要放弃她的伟大爱情了,很伤心,去找张爱玲倾诉。张爱玲惋惜那爱情,对她说,其实不必为音乐教授的孩子做那么大牺牲,她自己就是离异家庭里出来的人,也不比别的孩子更加不快乐。话说到这个份上,殷宝滟被逼着掏出一句真话:“可是像他那样的神经病,怎么能跟他结婚呢?”孩子啥的都是借口,她对他的仰慕,只到能跟他恋爱这一步,她未尝不感谢这借口,使她可以按哀情的戏路演下去。
《留情》里,敦凤给米先生做外室,跟他一块儿去走亲戚,出门时帮他围上围巾,回头抱歉地对亲戚笑一下,那意思是“我还不是为了钱?反正我们大家都明白。”
张爱玲笔下,都是这种普通人、正常人、身边人的算计,她要带你进入,她不像钱钟书那样,通过嘲笑,与之分割,这或许是她让人受不了的原因,钱钟书推远了的东西,她拉近了,她写得太真切,你避不开。
很多人感慨张爱玲为人与为文的反差,她笔下的世界是那样的精明世故,她做人却是笨拙天真,但我觉得只有天真的人,才能看出那些世故精明。真正的精明人,早已久入鲍鱼之肆,将其视为常态,只有天真的人,才会感到突兀,才会诧异、会感慨。张爱玲是这样,钱钟书也是这样,但从《小团圆》中我们可以看出,张爱玲还会担心别人把自己看成那样的人。她与钱钟书最大的差别或者是,她没把笔下那些人当外人,所以她常常也会为书里人感到难过,她下笔时的狠辣,是自虐般的残忍。
如此一来,世人都在她划的圈子里,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躲不掉。虽然你心里早知自己身在浊世,被点出来总是不快,只能装作惊奇于她怎会有这种发现,因为只有这惊奇,可以使自己显得更为清白。
(原标题:因为懂得,所以可恨——张爱玲与钱钟书,为何同人不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