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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yinc 2015-1-22 14:06

尤氏的存在感

尤氏的存在感
—— 《红楼梦》里那些“众人”们
闫红 2013年2月10日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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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问,《红楼梦》里面经常写,“众人说道”“、众人笑道”,这些“众人”都是谁啊?

这个“众人”是不简单。不会是黛玉宝钗凤姐这些主子,她们若开口说话,曹公必然会郑重地写出大名来;又不是普通的丫鬟婆子,那些人没资格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说笑几句。我一般自动脑补为那些“有脸”的奴才,比如贾母的陪房赖嬷嬷,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以及鸳鸯琥珀等等,再有,就是尤氏。

尤氏,为宁国府贾珍之妻,贾珍的父亲一心想做神仙,早就进了道观烧丹炼汞,把三品爵烈将军之位给贾珍袭了,尤氏也算是将军夫人,有头有脸的人物,贾府人称 “东府大奶奶”,排在凤姐之前。

然而这位大奶奶,在贾府的存在感却非常的弱,除了偶尔和凤姐偶尔逗几句嘴,完全不能从人群中凸显出来。宝玉的寡嫂李纨安分守己心如枯井,曹公还特地在姐妹们的诗会上让她一展评论家的风采,尤氏呢,从没有一场像样的秀。非但如此,在各个重大事件中,她还有刻意隐匿自己的迹象。

比如,贾珍与秦可卿通奸。这于正室固然是一桩不幸气恼之事,但也是个增加存在感的机会,有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人对花落泪见月伤心,自我从平淡时日里跃出,在急火攻心之外,常常还会呈现出一种悲剧女主角般的歇斯底里的表演欲。

且看凤姐老公跟人偷情,她马上打点出十八般武艺,吸引到足够多的眼球。她当然是怒的,但也乐在其中,甚至还有手腕得施的得意。尤氏则不然,曹公用“犯了旧疾”四个字就把她打发掉了,她的称病不出,只是给了凤姐一个表演机会,从此后,谁会忘记凤姐协理宁国府时干练和威风呢?

没办法,尤氏是一个填房,在大户人家,填房从来都是个尴尬角色,名义上是主子,但从上到下都知道,如何待她,却有着很大的机动性。若是填房娘家有些来头,又得老公的宠,便谁也不敢另眼相看,否则,人们纵然表面上毕恭毕敬,下面那份轻视,却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贾府里除了尤氏,还有一位填房是邢夫人,她和尤氏一样出身低微,凤姐就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但有荣国府的规矩镇着,凤姐的那份不屑,还不敢表现得太充分。尤氏的处境,比邢夫人又差远了,在没有规矩的宁国府,贾珍就是规矩,他若不给尤氏以尊重,其他人就更不把尤氏放在眼里了。

第七十五回,尤氏要在李纨那里洗脸,李纨是守寡之人,没有脂粉,李纨的丫鬟就把自己用的拿出来,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别的姑娘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她,若是别人,岂不恼呢?”

为什么尤氏就不恼?因为她脾气好,可是她这好脾气,也不完全出自天然,是在她的环境里修炼出来的。你看尤氏洗脸,她的丫鬟炒豆儿只弯腰端着盆,李纨看出问题来,说:“怎么这么没规矩。”按照她们家的礼数,丫鬟是不能这样面对主子的,凤姐拉平儿一道吃饭,平儿那么个大丫鬟,还要侧身坐到一边,这个炒豆子,从如此不讲究的名字来看,大概只是宝玉家“四儿”那个档次的,竟然公然就与尤氏面对面,被尤氏的大丫头银蝶骂了两句,才跪下来。

更别提接下来,她到贾母那里吃饭,因主子的饭没了,下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就把奴才的饭盛给她,还是鸳鸯叫人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给她。

她在荣国府的待遇,是她在自家宁国府的处境的一个反射,贾珍和秦可卿通奸时还有所顾忌,起码尤氏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待到秦可卿一死,贾珍如丧考妣,近乎破罐子破摔起来。甚至于,勾搭上了尤氏的两个妹子。

这俩妹子,和尤氏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是她继母带过来的“拖油瓶”。尤氏的父亲,会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可见尤家一定不是贾家这样的高门巨族。尤氏与两个妹妹,想来感情不深,但即使是这样,贾珍在与尤二姐尤三姐毫无婚姻之约的情况下淫乱,也实在太没把她放在眼里了。之后,凤姐得到风声,却冲到宁国府,将尤氏好一顿作践揉搓,骂她“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声”,又啐了一口。尤氏只能哭道:“何曾不是这样呢。”

你能想象,凤姐这样对别的人吗?她怎么不知道在尤氏的处境下,她只能那样做?息事宁人,小心翼翼,能装不知道就装不知道,将自己压缩为最小,压缩为一个无色无味的“众人”,等待一个善终。

凤姐不是不懂,她除了借此敲诈外,也是要找个出气筒,尤氏便成了她最好的出气筒——她看准了尤氏没有本事报复。虽然,她俩平时的关系看上去是不错的。

《红楼梦》里多次写到凤姐与尤氏的亲密关系,凤姐自己都说,她们见了面,喜欢拉拉扯扯,开几句玩笑,凤姐过生日,尤氏帮她操办,开玩笑说:“难得你平时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也没什么好疼你的,你今天就在我手上喝一口吧。”十分地托大,显得这俩人不外。但凤姐这貌似急火攻心的一段话,将两人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撕了个粉碎,许多时候,女人有着拉帮结伙的习惯,不用有太多感情,就可以表现得亲密无间,但又不用有太强大的外力,就会化为齑粉。

所以,凤姐也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整死了尤二姐,贾琏很悲愤,平儿很伤心,却没见尤氏有任何反应。作为背景的“众人”,是不可以表达自己的感受的,凤姐那么强势,她能拼一腔热血,为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子讨一个公道吗?

尤氏将自己隐藏得太好,以至于凤姐都以为她无感,两个人照样常来常往,见了面依旧是嬉笑讽嘲,好像彼此心无芥蒂。然而,尤氏还是找到了一个契机,给凤姐以小小的报复。

贾母生日时,尤氏来帮忙,夜晚她看大观园里的正门与角门都开着,灯也没有关,就叫人去找管家媳妇吹灯关门。偏偏婆子们懒惰,又不把她放在眼里,根本不买账。尤氏很生气,但有几个尼姑劝她息事宁人,她也按照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搁下不论。

这事儿被周瑞家的得知,她原本就是个喜欢把事情放大的无事忙,且与那俩婆子有仇,添油加醋地告诉凤姐,凤姐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还是会照顾到尤氏的面子的,叫人先把这几个婆子的名字记下,等老太太的生日过去再绑起来,送给尤氏发落。

周瑞家的假传圣旨,立时三刻叫人把那俩婆子绑了起来,其中一个婆子的亲家母是邢夫人的陪房,那亲家母求情求到邢夫人那儿,邢夫人原本就想找那凤姐麻烦,不必说要大做文章,责怪凤姐在老太太生日时惩罚下人。但更有意思的是尤氏,她原本胆小怕事之人,为自己辩解并不奇怪,可在凤姐百口莫辩的尴尬关头,她笑着说:“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与邢夫人的责罚做了呼应,置凤姐于无事生非苛待下人的境地。

凤姐气得哭了一场,生了一场病,不知道她能否领悟,小人物也不是不可随便冒犯的,他们的隐忍,未必不是蓄势待发,兔子急了也咬人,存在感再弱,也不是透明。

尤氏的存在感还在其他一些小事上体现出来,比如,前面说的,凤姐过生日时,贾母让尤氏操办,拿出的方案是大家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凤姐特意提出让贾政的两个妾,赵姨娘和周姨娘也参与凑份子,尤氏大不以为然,悄悄地将那俩人的钱退给了她们。

赵姨娘在《红楼梦》里是最不可爱的人,没人愿意体谅她其实也很凄凉,唯有尤氏,对这比自己更为低微的人,不是发泄式的欺压,而是将心比心,不惜招致凤姐的不满,给予她们些许哀怜。

在凤姐的生日上,平儿无辜被凤姐责打,贾母在没弄清缘由的情况下,于盛怒中骂她“暗地里这么坏”,也是尤氏挺身而出,为平儿辩解。可见尤氏虽然是个长期 “被侮辱与损害的人”,却并不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那样灵魂扭曲。多数情况下,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忍辱负重,谈笑自若,将生存进行下去,但适当时候,她会在有限范围内,果断出手,将她那点自我,不动声色地,展露一点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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