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5-1-22 09:29
那些女孩教会贾宝玉的事
那些女孩教会贾宝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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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红 2014年12月20日 09:11
李银河老师的长微博一出炉,朋友圈上瞬间被刷了屏,她的人生和她的学问如此一致,都在告诉世人,你可以,爱得更自由。
李老师如此这般已经算是惊世骇俗,但她的学术研究多少给她提供了勇气,相形之下,《红楼梦》里的那位小戏子藕官,在众人的取笑里,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更显得难能可贵。而正是这份完全没有经验可参照的情感,给了宝玉极大的震动,我甚至觉得,那是他在苦难来临之前的一种智慧储备,帮他,涉过即将到来的深寒。
因了元春省亲,贾家特地去江南采买了十二个小戏子,原本很封闭保守的大观园,突然来了几个风格迥异的女孩子,就像是吹来一股清新的风,带来了不同的东西。
第一个让宝玉震动的,是龄官。那是在他“爱博而心劳”时期,因为和蒋玉菡交往,以及被贾环诬告“强奸”金钏,他被父亲暴打一顿。等他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问题来了,金钏儿之死,虽非他可以预料,但总与他的“多情”有关,而蒋玉菡,也是因了跟他的交往,被忠肃王捉拿。出于对生之虚无的恐惧,宝玉总想更多地去爱,但他的爱,却给他爱的人,带来各种困扰乃至灾难,他虽然还没意识到问题在哪里,却也感到了闷闷的无聊。
无聊中他来到梨香院,想听龄官为他唱一曲《牡丹亭》,这对于他,自然不算奢望,荣国府里,哪个见到他,不格外热络几分?然而龄官不但拒绝了他,见他坐下,还站起来躲避,他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厌弃,这在他的人生里,是新鲜的经验。
却原来,龄官已有了心上人贾蔷,而贾蔷,原本最机灵不过,这次见了宝玉,也只是寒暄数语,目光心思全在龄官身上,那一刻,宝玉顿悟了,每个人得到的眼泪都是有定额的,都只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眼泪。
这是宝黛交往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我们无法看到宝玉的洗心革面,但能看到黛玉渐渐地放下心来,两人因了相知和信任,几乎不再吵架,黛玉也不再吃宝钗的醋,开始“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了。
如果曹雪芹打算写个童话,或是写一出传奇,到这里就可以结尾了,但他写的是人生,人生不是一个彻悟就能结束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生活会有出不完的难题。没错,一个人只要得一份眼泪就够了,可是,你确定这一份眼泪,你就能得到吗?你认准了你爱的人,但你爱的这个人,真的,能与你在人生里共进退吗?
黛玉的丫鬟紫鹃的试探之语,其实,可以看成命运一次预演,紫鹃对宝玉说,将来,你林妹妹是要离开的,回姑苏去。这话,原本是因为紫鹃对宝玉的心不放心,随口诓他的,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随口就说出了一个真相,那就是,林妹妹,是会离开他的。
宝玉当时就魔疯了,整个人死了一半,醒来之后,依旧是疯话连篇,要将所有可能把黛玉带走的人都撵走。他蒙昧里依旧在撒娇撒痴,对贾母,更是对命运,好像他这样就能阻止离别,但命运的意志力何等强悍,即便贾母帮他把“姓林的”都打出去,他也不能完全剔除分离的可能。
这是宝玉的又一个重要节点,虽然,随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好转,他暂时地放下了,还安慰紫娟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但他的潜意识里,未必真的能够放下忧惧,就在这时,他遇上了另一个前来启悟他的小戏子藕官。
他又是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在大观园里闲逛,正好碰到藕官因为烧纸被老婆子举报,宝玉挺身而出,护下藕官,问她为何烧纸,这一问不当紧,他不小心掀开了一个深邃的情感世界。
藕官原本是扮小生的,她和小旦菂官在舞台上柔情蜜意,在台下,寻常饮食起坐间,亦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
是一段假凤虚凰的情事,小生藕官把自己当成了男子,跟李银河老师的伴侣似乎颇为相似,按照李银河老师的说法,藕官与菂官,也不能算是一对拉拉,而是一桩异性恋。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也不用去细究,但是,在芳官看来可笑又可叹的情事,却让宝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说到底,异性恋也好,同性恋也好,都是对于人世的恋慕,人世里有太多冷和硬的东西,能在利益得失之外,对另外一个灵魂有所恋慕,就已经很动人,同性或是异性,并没太大区别。
这是投合了宝玉心思的那一部分,而藕官,更有让宝玉醍醐灌顶之处。菂官不幸早逝,戏班子里又补进了小旦蕊官,藕官待她一样的温柔体贴,或有人问她是否得新弃旧,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了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宝玉听了这话。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他感觉到这些话的境界,但那赞叹,还是局外人的赞叹,只是觉得好,不知道因何成其为好,更不知道,这将是拯救了他的那几句话,在黛玉离开他之时。
传奇里的爱,是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样的字句写起来好看,念出来,更是荡气回肠,但我们知道,它不是真实的人生。即便是《泰坦尼克号》这样的爱情大片,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是要活下去,一方面贪生是人之天性,再则,人活世间,有太多责任义务,即便为一个人痛不欲生,还有很多人,要你咬着牙关活下去,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就成了摆在面前的一个难题。
你可以惨兮兮地往下活,睹物思人,形影相吊,把自己的后半生,变成一座活着的纪念碑,让每个人知道,你爱过,现在还在爱着;你也可以,像藕官这样,把那个人放在心里,在大多数情况下,若无其事地活着,也许,活着活着,你就会忘记你的思念,因为,在你缄默的怀念中,那个人已经融入你的生命,变成你的一部分,当你和自己在一起时,就是和ta在一起了,你把两个人,活成了一个人。
我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不应该有分别心,但还是要说,很明显,后面那种活法更强大,更自由,更不落痕迹,也是更加深刻的纪念。从那些判词和曲子里看,宝玉最终,选择了这样的活法。
龄官和藕官,这两个唱戏的女孩子,在当时被视为卑贱的群体,但就是她们,一次次地点醒了宝玉。窃以为,藕官这个戏份极少的姑娘,对宝玉的影响力更大。
如果说龄官教会了宝玉怎样去爱,藕官则是教会了宝玉怎样自由地爱。这爱,超越性别,超越生死,也超越他人或是自己赋予的各种道德捆绑,将爱,从各种形式感的俗套里拯救出来,变成对心爱的人与事的一个结实的、发自肺腑的拥抱。
多少年之后,李银河老师复制了这个版本,这不是重复,而是一种勇敢的开拓,她以社会名流的身份,展示了自己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