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yinc 2015-1-21 09:15
中国文化的殉道者:吴宓与顾亭林
中国文化的殉道者:吴宓与顾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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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21 周绚隆
吴宓,字雨僧,清光绪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农历七月二十日生于陕西泾阳县。出生未满一岁,生母李氏病亡,由祖母杨氏亲任抚养。由于吴氏家道殷实,其父亲与叔父(后为其嗣父)均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比较开明,所以他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早年曾在陕西宏道高等学堂读书。一九一一年,以复试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入清华学堂(后改清华大学),一九一六年六月,从清华留美预备学校高等科毕业,次年赴美留学。到美后初入弗吉尼亚大学,第二年转入哈佛大学,后随著名的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攻读文学和哲学,获硕士学位。一九二一年毕业回国,先后执教于东南大学、东北大学。一九二五年应聘回母校清华大学任教,并受校方委托,负责筹办了清华研究院国学门。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后,随清华南迁,执教于西南联大。一九四四年,因人事原因离开西南联大,入燕京大学(时在成都)。一九四六年受聘为武汉大学外文系主任。一九四九年到重庆,进入梁漱溟主办的勉仁文学院。一九五〇年随该院并入西南师范学院,此后遂定居重庆。在这里他经历了人生晚年的升沉起伏,也谱写了一曲凄凉的悲歌,今天看来令人不胜唏嘘。
一
吴宓是学者也是诗人。他的一生经历了晚清、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时代,又经受了东、西两种文明的洗礼。他以研究和教授西洋文化与文学为主要职业,但又志存“保存、发扬中国文化”,“认为中国文化是最好的,而且可以补充西洋文化之缺点”[1]。今天的人谈到吴宓,说得最多的当属他参与创办、长期负责编辑《学衡》杂志,主持清华研究院的筹办并聘请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为导师,此外还常提到他在《红楼梦》研究与外语教学方面的种种贡献。这些都是他作为学者的主要表现。作为诗人,吴宓一生饱读中西古典诗歌,坚持旧体诗词创作,早年即出版过《吴宓诗集》[2]。吴宓曾说:“吾于中国之诗人,所追慕者三家。一曰杜工部,二曰李义山,三曰吴梅村。以天性所近,学之自然而易成。”[3]从个人天性和创作风格来讲,这个表述是合乎实际的。但值得关注的是,吴宓曾亲手评注过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顾炎武的诗集。从《吴宓日记》和《吴宓日记续编》可以看出,在明清诗人中,梅村诗他是自幼熟读,而且终生作为精神寄托的。在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他曾有诗说:“吾生最爱梅村诗,老去熟吟涕泪随。”相比之下,接触顾炎武则要晚得多。从他自己的记述可以看出,在上海中华书局一九三五年出版《吴宓诗集》时,他还没有深入研读过《顾亭林诗集》。那么,吴宓是如何会喜欢上顾炎武,或者说,他对顾炎武的接受是因了怎样的精神需求?就成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讨论这个问题,对我们今天研究吴宓的人格、思想、心态与个性,都有极为重要的参考意义。
顾炎武(一六一三—一六八二),本名绛,字忠清,入清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自署蒋山佣。江苏昆山人。与黄宗羲、王夫之并有清初“三大思想家”之称。明末为诸生,早年发愤研究经世之学。清兵南下时,曾奋起参与抵抗。兵败后,看到恢复无望,遂漫游南北,以保存华夏道统、传承中华文化为己任。曾先后十谒明陵,一边总结明亡的教训,一边努力倡导实学,以求为将来的恢复,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准备工作。顾炎武天资超拔,学问渊博,深通经史舆地之学。晚年治学尤重考证和实地勘察,开了清代朴学之先风。一生着有《天下郡国利病书》、《日知录》、《肇域志》、《音学五书》、《亭林诗文集》等多部著作。他以“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为治学宗旨,主张学行一致,治学与经世并重。他曾说:“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卷十三《正始》)人们将其概括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以激励后世,从中可以看出顾氏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担当的勇气。
吴宓最初接触顾炎武的诗,是受了著名学者黄节的影响。据他自己说:
宓最先闻碧柳言“顾亭林之诗甚好”,未及读也。一九三四年秋冬,黄晦闻师在北京大学讲顾诗。宓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始在北京东安市场旧书店购得《顾亭林诗集》木刻本二册(平定张穆〔石洲〕刻本)。次年一九三五年一月二日,假得黄师铅印讲义一份,恭录讲义要目于书眉(十六日送还讲义,师已病,不能赐见。二十四日师即逝世)。至(一九三七年——引者按)七月初,学校放暑假,宓乃借取山阳徐嘉(遯庵)注本,逐首细读,并录其要点于书眉。日夜为之,至七月二十二日卒业。[4]
黄节(一八七三—一九三五),字晦闻,广东顺德人。为现代著名学者和诗人,曾长期执教于北京大学,着有《汉魏乐府风笺》、《谢康乐诗注》、《鲍参军诗注》、《阮步兵咏怀诗注》、《曹子建诗注》等[5]。黄节论诗,认为“惟诗之教为入人最深”。又说:“余职在说诗,欲使学者由诗以明志,而理其性情,于人之为人,庶有裨也。”[6]吴宓尝云:“黄师以亭林自待,且勖其门人勉效亭林。”[7]其《空轩诗话》之十《黄节注顾亭林诗》,则较为详细地介绍了他受黄节影响而读顾诗的经过:
黄晦闻师在北京大学授毛诗未完,乃于甲戌秋起,改讲顾亭林诗,并依例作笺注。宓昔闻碧柳盛称顾亭林诗,至是乃始研读。本年一月三日,宓谒黄师,续借讲义,归而抄录。师复为阐述亭林事迹,谓其既绝望于恢复,乃矢志于学术。三百年后,中华民族由其所教,卒能颠覆异族,成革命自主之业。今外祸日亟,覆亡恐将不免,吾国士子自待自策当如亭林。是日,师言时,极矜重热诚。宓深感动,觉其甚似耶稣临终告语门弟子“天地可废,吾言不可废”之情景。宓心默诵黄师“束草低根留性在,寸稊寒柳待春分”及“人伦茍不绝,天意必有寄。方冬木尽脱,生机盖下被”之诗,颇以自警。[8]
从以上记载可以看出,吴宓最早接触顾亭林诗是在一九三五年,但真正认真研读则始于一九三七年。这也可以从后面所引的日记得到证明。
二
从《吴宓日记》和《吴宓日记续编》所记录的情况看,吴宓对顾亭林诗集的阅读主要集中在两个时段(这一点与读梅村诗的情况不同),即一九三七年和一九五六至一九五八年两年间。
一九三七年的日记有如下记载:七月十八日:“读《顾亭林集》。”七月二十日:“仍读《顾亭林集》。”七月二十一日:“仍读《顾亭林集》。”七月二十三日:“仍读《顾亭林集》。”七月二十五日:“读《顾亭林集》。”七月二十六日:“读《顾亭林集》。”这与他前面所讲的“至七月初,学校放暑假,宓乃借取山阳徐嘉(遯庵)注本,逐首细读,并录其要点于书眉。日夜为之,至七月二十二日卒业”的情形,是基本相符的。当日读完以后,作者曾写了《读顾亭林诗集》七律二首,该诗题注云:“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在清华作。时卢沟桥变起已半月。”当月二十八日,北京抗战即开始。所以,吴宓真正开始认真阅读顾亭林诗,是在国难当头的背景下,从文化救亡的目的出发,试图寻求一种立身行事的准则。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强化了他对中国文化所持有的自信和认同。他说:“九·一八国难起后,一时名作极多,此诚不幸中之幸。以诗而论,吾中国之人心实未死,而文化尚未亡也。”[9]在吴宓看来,只要文化不亡,中国就不会亡,文化亡则中国亡。很显然,一九一四年四月六日朋友的一番谈话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激发他对中国的未来做了深入的文化思考。当日的日记中说:
晚,与锡予谈,言国亡则吾辈将何作?余曰:上则杀身成仁,轰轰烈烈为节义死,下则削发空门遁迹山林,以诗味禅理了此余生。如是而已。锡予则谓,国亡之后不必死,而有二事可为:其小者,则以武力图恢复;其大者,则肆力学问,以绝大之魄力,用我国五千年之精神文明,创出一种极有势力之新宗教或新学说,使中国之形式虽亡,而中国之精神、之灵魂永久长存宇宙,则中国不幸后之大幸也。
正是秉着这样一种信念,他对当时有人倡导的以汉语拼音化为方向的文字改革,极力痛斥,他说:“甚至如最近破灭汉字、斵丧国魂之种种所谓文字改革运动,亦以‘国难’为根据,为理由。岂不可愤可伤哉!”这一态度一直持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在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日记中,他记道:“新华书店观书,见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报告,大旨决定废汉字、用拼音,但宜稳慎进行云云。索然气尽,惟祈宓速死,勿及见此事!”一九五五年三月五日则云:“晚萧瑞华来,宓与谈中国文字之优卓,胜过西文之处。近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已宣布通行简字,并以拉丁化拼音为最后之目标,则汉字亡,中国文化全亡,已成事实。今后更无挽救之机会,曷胜痛心!”结果反对简化字,在反右运动中就成了他的一大罪状。
因为这种为文化守护的责任感,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随着极左思潮的不断加剧,对传统文化的否定日趋升级,让吴宓有了一种触处皆误的忧疑和愤懑。所以,在一九五六到一九五八年的日记中,又有了一段集中阅读顾亭林集的记录:一九五六年,二月十六日:“晚读《顾亭林诗集》。”二月十九日:“读《顾亭林诗集》至深夜。”三月二十日:“下午在史系读民国元年上海古书丛刊(邓实编)中之《顾亭林集外诗》。”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一日:“读《亭林诗集》,寝迟。”三月二十二日:“读《亭林诗集》至中宵,流泪甚多。” 三月二十三日:“宓读《亭林文集》,流泪甚多。”五月十八日:“下午及晚,宓醒时读明末佚史如《鹿樵纪闻》、《嘉定屠城记》等,兼及亭林先生诗。”前面说过,吴宓一生经历了三个时代,社会环境和文化气氛的巨大差异,难免让他会有异代之感。而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思想改造运动、文字改革运动和五八年开展的“大跃进”,都让他有一种惊魂难栖的惶惑和对于中国文化即将灭亡的恐惧。一九五五年四月三十日日记有云:
自解放六年以来,宓每深切感觉,华夏数千年之礼教风俗、衣冠文物,我生所寝馈之中西学术典籍思想文艺,以及吾父吾师吾戚吾友之声音笑貌、风度言谈,昨日尚在者,今日忽尔尽亡。盖从来沧桑之变,未有如近年中国之全且骤者。生乎其间者,岂止寻常新陈代谢之景、风流云散之悲哉!
所以他不禁感慨“藏名避世身同苦,保教存文事益难”[10]。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日,他更是愤懑地冩道:“往者宓希慕顾亭林,欲留播中国文化种子;今惟求速死耳。……”到了一九五八年,随着大跃进的开展,吴宓的这种危机感更加深重,本年的六月九日,他写了七律《殉文一首》,前两联云:“殉文有志愧前贤,淟涊余生尚苟全。为圣者徒何所悔,谓他人母最堪怜。”[11]以此来鼓励自己,同时也表明心迹。
吴宓对顾炎武的接受虽然比较晚,但顾氏“守先待后”、“留播中国文化种子”的责任感却对他影响至深,使他不悔“为圣者徒”。这从他至始至终反对文字改革,“文革”末期在“批林批孔”运动中愿意批林而坚决反对批孔,以致为此遭受种种磨难而始终不悔,都可以得到证明。在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的日记中,他有一段自明心志的文字:
委来,再劝宓焚毁宓日记、诗稿,或简择抄存,以免祸云云。澄意亦同。宓虽感其意,而不能遵从。此日记既难割爱焚毁,且仍须续写。理由有三。(1)日记所载,皆宓内心之感想,皆宓自言自语、自为问答之词。日记只供宓自读自阅,从未示人,更无意刊布。而宓所以必作此日记者,以宓为内向之人,处境孤独,愁苦烦郁至深且重,非书写出之,以代倾诉,以资宣泄,则我实不能自聊,无以自慰也。(2)宓只有感想而无行动。日记所述皆宓之真实见解及感触,然却无任何行事之计划及作用。日记之性质,无殊历史与小说而已。夫宓苟有实际作为之意,则当早往美国,至迟1949秋冬间应飞往台湾或香港。而乃宓拒却昀、穆之招,甘愿留渝,且不赴京、沪、粤等地,足征宓已死心塌地,甘为人民政府之顺民,早同吴梅村之心情,而异顾亭林之志业矣。又似苏格拉底之愿死于雅典,而不效但丁之终身出亡、沦落异域者矣。是则宓可称为顽固落后,而非反动与特务,其事昭昭甚明。且特务行事务为诡秘,岂有若宓之大书特书,将一己之所思所言所行所遇,不惮详悉,明白写出,以供定谳之材料,又靳靳保留为搜查之罪证书哉?!(3)日记中宓之感想,窃仿顾亭林《日知录》之例,皆论理而不论事,明道而不责人,皆不为今时此地立议陈情,而阐明天下万世文野升降之机、治乱兴衰之故。皆为证明大道,垂示来兹,所谓守先待后,而不图于数十年或百年内得有采用施行之机会,亦不敢望世中一切能稍随吾心而变迁。宓乃一极悲观之人,然宓自有其信仰,如儒教、佛教、希腊哲学人文主义,以及耶教之本旨是。又宓宝爱西洋及中国古来之学术文物礼俗德教,此不容讳,似亦非罪恶。必以此而置宓于罪刑,又奚敢辞?宓已深愧非守道殉节之士,依违唯阿,卑鄙已极。若如此而犹不能苟全偷生,则只有顺时安命,恬然就戮。以上乃宓真实之意思,亦预拟之供状。倘异日发现宓日记而勘问宓时,敬请当局注意此段自白,并参阅1951一月十六日所记一段。
所谓“同吴梅村之心情,而异顾亭林之志业”,并不是说他放弃了自己的文化立场和秉持的理想,只是声明在行动上不会公开对抗新政权。他要把自己的所思所感用日记的形式记下来,以“证明大道,垂示来兹”,虽然“不图于数十年或百年内得有采用施行之机会,亦不敢望世中一切能稍随吾心而变迁”,但最终目的还是“守先待后”,希望有一天能为世所理解。这一点,在同年二月二十二日给李赋宁的信中,表述得极为清楚:
兹有最重要之二事,乃金石肺腑之言,掬诚嘱告,望弟谨记。此生如竟不获再晤,人事飘忽难知,非故作严肃之语。此事系对平生所最敬爱之学生兼世交,亲如子侄之赋宁之遗言:
1.目前英国文学与西洋文学不被重视,等于无用;然我辈生平所学得之全部学问,均有价值,应有自信力,应宝爱其所学。他日政府有暇及此,一般人民之文化进步,此等学问仍必见重。故在此绝续转变之际,必须有耐心,守护其所学,更时时求进益,以为他日用我之所学,报效政府与人民之用。
2.中国旧书,今方以废纸出售,大事销毁。英国文学及西洋文学、哲学、史学旧书籍,亦无人愿存,更无人愿购。然他日一时风气已过去,政府与人民必重视而搜求此类佳书,学者文士,更必珍宝视之。故我等(至少宓与宁)断不可弃书,断不可卖书,宁受人讥骂,亦必大量细心保存书籍。[12]
吴宓既将留播文化种子作为自己的人生职志而恪守奉行,又要求他最信赖的学生保持必要的清醒和自信,为传承文化、继往续绝尽自己的努力。今天重读这段文字,他的真诚固然令人感动,对未来形势的判断,也让人钦服。事有巧合,顾炎武入清以后也曾告诫自己的学生潘耒说:
今以天下之大,而未有可与适道之人,如炎武者,使在宋、元之间,盖卑卑不足数,而当今之世,友今之人,则已似我者多,而过我者少。俗流失,世坏败,而至于无人如此,则平生一得之愚,亦安得不欲传之其人,而望后人之昌明其业者乎?凡今之所以为学者,为利而已,科举是也。其进于此,而为文辞著书一切可传之事者,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君子之为学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势之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以救之。[13]
在给黄宗羲的信中,他更说:
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14]
相比较之下,在为后世留播文化种子这一点上,吴宓并未完全异乎 “顾亭林之志业”,相反,倒有些与之“风流异代不同时”的味道。
三
吴宓在诗作和日记中屡屡将吴梅村和顾亭林并举。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他写了《读顾亭林吴梅村诗集》七律一首:
史可为诗吴祭酒,身能载道顾亭林。殊途壹志忠和爱,隔代相怜古类今。天下兴亡原有责,江山文藻尽哀音。商量出处吾谁与,豹变龙潜看陆沉。[15]
对于这两个易代之际的著名人物,吴宓曾凭个人的体会,做过如下的比较:
顾亭林(1613—1681):1.阳刚性。2.主道。3.注重政治(兼包军事)斗争,地理,历史。4.富于责任心:自为英雄,从事复国抗清,以至讲学术、传文化,为天下后世谋。5.恒觉自己坚强不屈,是守志而成功之人。6.其道尊,可敬。7.归宿于宗教(儒教)。8.是正面人物,精深,博大,雄伟。 9.所作是史诗(寓我之情)。10.其诗是自传。
吴梅村(1609—1671):1.阴柔性。2.主情。3.注重社会(特别是爱情)生活,文化,艺术。4.富于感受力:自觉无用,而了解同情一切人,各种事。5.恒觉自己软弱,是偷生苟活而失败痛苦之人。6.其情真,可亲。7.归宿于文学(诗)。8.是旁观者,细密,明敏,真挚。9.所作是情诗(□国之诗)。10.其诗似小说。[16]
在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三日的日记中,他还对吴梅村与顾亭林的诗也做了一番比较:
晚读吴梅村《长平公主诔》,泪下不止。宓夙爱顾亭林与吴梅村之诗,近年益甚。盖以时势有似,故感情深同耳。比而论之,亭林阳刚,梅村阴柔,各具其美,一也。亭林诗如一篇史诗,叙明之亡;梅村诗如一大部小说,皆合其诗集全部而言之,二也。亭林诗如《书》经,梅村诗如《汉书》外戚传及唐人小说,三也。亭林诗如《三国演义》,梅村诗如《石头记》,四也。亭林写英雄,而自己即全诗集之主角;梅村写儿女,而深感并细写许多各色人物之离合悲欢,五也。亭林诗,读之使人奋发;梅村诗,读之使人悲痛。亭林之诗正,梅村之诗美,此其大较也。然二人者,其志同,其情同,其迹亦似不同而实同,不得以“亭林遗民、梅村贰臣”为说也。亭林诗,黄师曾注释讲授,碧柳亦早称道之。而能言梅村诗之美者,陈寅恪与宓也。
除了这样的比较外,吴宓曾认为在他的同时代人中,自己似吴梅村[17],而陈寅恪似顾亭林。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五日,当他听说刘文典在昆明病故后,校方初疑为自杀,不与开追悼会,后查明事实而开会时,却有学生拒绝参加,不禁感叹道:“呜呼,今益服王静安先生 1927之自沉,不仅为大仁大勇,且亦明智之极,生荣死哀,不屈不辱。我辈殊恨死得太迟,并无陈寅恪兄高抗之气节与深默之智术以自全,其苦其辱乃不知其所极。”对陈寅恪“高抗之气节”的赞赏,更见于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日记[18]。陈寅恪在面临政治压力时那种“壁立千仞”的态度,令他联想到了顾亭林。故在一九六二年十月三十一日的日记中说:“并世师友名贤中,独陈寅恪兄为能‘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有‘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之气概节操,弥可敬已!”对于自己,他的评价是:“宓初亦有志(学顾亭林),但自知甚明:宓只能学梅村。……宓十六年来之行事与心情,固处处不异梅村也!”[19]
四
吴宓自幼秉承家学,深受传统文化的濡染,其自我修身以儒家的道德为准则,实际上体现了儒家所强调的君子人格。他重义轻利不斤斤于金钱,对人坦诚真率而拒绝奸诈伪饰,做事勤勉尽责而反对敷衍马虎,勇于自省并苛于自待,这都使他在新的社会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迂腐可笑。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不管上个世纪初如陈寅恪、吴宓等所持的文化立场如何,但那部分知识分子身上所体现的人格力量,确是值得后人尊敬的。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评价和态度虽然有其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有一点是应该肯定的,那就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到“文革”结束前,我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是绝不可取的。吴宓对文字改革的反对,故然有其偏激之处,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汉语拼音化的提法现在已经被完全否决了;简化字的推广虽有助于文字普及,但又在实际上造成了大陆民众对传统典籍的陌生和疏离。如今,我们正极力在全球设立孔子学院,向外推广中国文化,也恰好说明儒学仍“有裨于全世界”。再考虑这一批知识分子大都饱读传统经典,又曾游学欧美,其对中西文化价值和当时中国现实的认识,自有其深透之处。他们所追求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使他们不甘违背良知而随世浮沉。
吴宓曾强调自己的人生观是“殉道”、“殉情”。在一九三五年所作的《自题空轩诗话后》绝句中,就有“殉道殉情对帝天”的句子。同年所作的《忏情诗三十八首》之六亦云:“强为儿女又英雄,殉道殉情事两空。”据何兆武先生回忆:“1939年秋,同学们请(吴)先生在昆中北院作过一次公开讲演,先生选的题目是‘我的人生观’。……先生以非常诚恳的语调把自己的人生观归结为四个字:殉情、殉道。”[20]
吴宓所殉之道,统而言之,就是文化,具体一点,则应指中西古代文化。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六日,他在日记中写道:
宓近数年之思想,终信吾中国之文化基本精神,即孔孟之儒教,实为政教之圭臬、万世之良药。盖中国古人之宇宙、人生观,皆实事求是,凭经验、重实行,与唯物论相近。但又“极高明而道中庸”,上达于至高之理想,有唯物论之长而无其短。且唯心唯物,是一是二,并无矛盾,亦不分割。又中国人之道德法律风俗教育,皆情智双融,不畸偏,不过度,而厘然有当于人心。若希腊与印度佛教之过重理智,一方竞事分析,流于繁琐;一方专务诡辩,脱离人事,即马列主义与西洋近世哲学,同犯此病者,在中国固无之。而若西洋近世浪漫主义以下,以感情为煽动,以主观自私为公理定则者,在中国古昔亦无之也。
一九五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则记当日所做思想交代云:
宓之保守主义,乃深知灼见中外古今各时代文明之精华珍宝(精神+物质)之价值,思欲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图保存之,以为世用而有益于人,非为我自己。解放后,此一切被斥为“封建、资产阶级思想”遗物,宓犹有“守先待后”之志;其后乃勉强服从、接受改造。其成绩不佳,半由宓之惰,半由命令布置繁多,无多读细思之暇。另一方面,感情须自动渐改,有时太紧张,无息无乐,无自己精神之食粮,则自己失控制力,易爆发(近事为证)。宓感1952思想改造之轻舒,而 1957—1958之紧张,授课之困难及忙碌。今问宓之真实态度:则“愿服从,努力改造”乃最大之努力及让步;必责宓以“尽去旧而革新”又“内外一致”,则实不能,只有伪言以应付耳。如宓之编《学衡》所谓“知我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意谓我愿负责,决不自悔);今固不敢自以为功,然若以此科宓之罪,则宓只有一语作答:“我在1958年死,或1963死,或1968死,在我看来,皆毫无分别,毫不足重轻也矣!任何刑罚,所甘受已!”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日记云:
10—12郑凤英来谈,先是十二月十九日下午休息时,郑君与宓留坐学习室,郑遂就宓谈,劝告宓应如何改造思想、认识问题,以求脱罪,宓当即表示感谢。郑言未竟而众入,遂约改日访谈,故今日来。宓述二三事,表明宓在政治、经济等事实方面,决无反共产党之心,且甘愿服从,自矢忠诚,惟宓感情上对中国及西洋旧文化之爱好与系恋,则决难放弃、改变,此宓之实在情形也。
一九六九年六月十一日日记云:
今日下午,轮值宓发言:宓未写具发言提纲或发言稿,惟以坦白之态度、真实之感情,叙述宓数十年来重要之经历及行事,不矫不饰,自觉其每一时期、地域之所为、所言者,皆是自然与合情合理,可谅解、可宽恕:固未早即趋从人民、革命,奔往延安,亦非专意效忠“蒋家王朝”,留恋“白区”,甘与同亡共尽者。至于宓自己之思想感情,爱中国、爱中国文化,不求利、不营私,始终一贯,则实昭然可与世人共见,而人之知我者亦甚多也,云云。
一九七四年春,全国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要求人人表态,吴宓再次 “固执”地说:“批林,我没意见;批孔,把我杀了,我也不批。”[21]结果再次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而受到批斗。这些都可以说明他至死不悔所殉的道是什么。因此也不难理解一九六五年六月二日晚,当饱受运动煎熬的吴宓得知“李约瑟之《中国科学史》已出十二册,而英美人方合译二十四史全部”时,要感慨地说:“宓颇悔宓将解放时之不远走高飞,则对中国之文化学术或可稍有贡献也。”虽然吴宓自认“宓只能学梅村之龙潜,而不能希亭林之豹变”[22],但他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不能改变自己的执着,坚持把他的真实感受和想法写在了日记里,甚至在忍无可忍时会当众表达出来,在那个私人权利受到严重侵犯的年代,这些都变成了他被批判的罪证。所以,尽管他一再违心地做着自我批判,但最终还是作了文化的殉道者。
另外,吴宓的感情生活一向为人们所艳称,但大家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在感情世界中,吴宓是把生活当成了诗,而为了追求理想中的爱情,他最终落得孤苦一生。所以在实际上,他也为感情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是相较于晚年在政治上受到的伤害来说,这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五
最后,想再说一说关于《吴宓评注顾亭林诗集》的整理情况。该书所据底本,即作者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在北京东安市场旧书店所购的《顾亭林诗集》,为光绪二年湖南书局木刻本,分五卷二册。吴宓的评注工作主要集中在一九三七年七月,其所有评注文字均以蝇头小楷书于每首诗的眉端。此后作者流转西南,该书一直带在身边,时常翻阅,中间也数次借给友朋阅读[23]。“文革”中间,吴宓被打成“牛鬼蛇神”,关进“牛棚”批斗,大量日记、文稿、藏书被抄。为了防止自己极为珍视的一些残存的图书再遭洗劫,他把包括这部《顾亭林诗集》在内的部份图书转运到重庆市区的一个熟人处保管。由于没有得到较好的保护,至一九七三年一月送回时,该书已霉烂严重[24]。所以从一月二十三日到二十四日,作者曾花费两天的时间对其粘补[25],纔得以保存至今。二〇〇八年,吴宓先生的女公子吴学昭老师委托我整理出版该书,看着这两册残损严重、沾洒着墨汁的藏书,我深有感慨。它破旧的外表和书眉上工整的行文(就连涂改的墨钉也画得方方正正、一丝不苟)、书页破损处的精心贴补,都让我从这本书的命运联想到了吴宓本人。这部书仿佛就是他命运的一个缩影。虽然饱受伤害而身軆残损,但却不改其人格方正和精神之执着。
我的整理工作主要分三步:一是给全书加新式标点;二是核补原书残损处的缺字;三是把吴宓写在每首诗顶头的评注文字,按照古籍整理的体例要求挪到每首诗的末尾,并按顺序加标注码,以便读者阅读。原书的整理工作早已完成,惟缺前言的文字。最初我们想请学昭老师来写,但学昭老师后来还是希望我来写一点东西。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勉为冯妇,从头通读了《吴宓日记》、《吴宓日记续编》、《吴宓自编年谱》、《吴宓诗集》、《吴宓诗话》,整个过程耗时甚久。另外由于我的本职工作极为繁巨,不能专心从事,致使这篇文字的写作一拖再拖,辜负了吴学昭老师的期待,在此向其表示歉意。行文的不当之处,则请读者批评指正。
[1]《吴宓日记续编》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九日“整理者按”所引吴宓在一九六六年九月八日“文革”中所写交代材料。
[2]吴学昭先生曾在其基础上整理出版了《吴宓诗集》和《吴宓诗话》,先后由商务印书馆于二〇〇四、二〇〇五年出版。
[3]《吴宓诗集》卷首作者《自识》。
[4]王泉根:《重庆发现的吴宓佚文》,《多维视野中的吴宓》,重庆出版社二〇〇一年二月版,第五三一页。
[5]以上诸集上世纪五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均曾单独出版社过,后于二〇〇八年汇为《黄节注汉魏六朝诗六种》再版过一次。
[6]见《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序》。
[7]王泉根:《重庆发现的吴宓佚文》。
[8]《吴宓诗话》,商务印书馆二〇〇五年版,第一九〇页。
[9]《常乃■翁将军歌与论新诗》,《空轩诗话》之四十,《吴宓诗话》,第二三九页。
[10]《迭前韵寄稚荃》,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作,见《吴宓诗集》第四五四页。
[11]《吴宓诗集》,第四九九页。
[12]《吴宓书信集》,三联书店二〇一一年十一月版,第三七〇页。
[13]《与潘次耕札》,《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版,第一六六页。
[14]《与黄太冲书》,《顾亭林诗文集》,第二三八页。
[15]《吴宓诗集》第三〇六页。
[16]见王泉根《重庆发现的吴宓佚文》,《多维视野中的吴宓》第五二九页。据王泉根描述,这段文字抄录在吴宓自藏之《学衡》杂志一九二二年总第五期“述学”栏第十五页柳诒征《顾氏学述》一文的空白处。又,据吴宓一九六五年七月十日日记云:“晚,写宓诗两三首,及顾亭林与吴梅村比较表,夹入《学衡》第五期柳公《顾氏学述》篇中,备交侨、诫读。”
[17]一九五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日记云:“碧柳可比杜甫,宓则吴梅村耳。”
[18]三十日日记有云:“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三十一日日记有云:“是日上午9:00—11:00侍寅恪兄谈:专述十二年来身居此校‘武威不能屈’之事实,故能始终不入民主党派,不参加政治学习,不谈马列主义,不经过思想改造,不作‘颂圣’诗,不作白话文,不写简体字,而能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纵有攻诋之者,莫能撼动;然寅恪兄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与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斯诚为人所难及。”一九五九年十月三十一日日记则云:“‘应制诗’乃顾亭林所断不肯作,吴梅村不得已而偶作,黄晦闻师与碧柳所断不肯作,宓不得已而偶作。”
[19]见王泉根《重庆发现的吴宓佚文》,《多维视野中的吴宓》第五三〇页。
[20]《回忆吴雨僧师片断》,《追忆吴宓》,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版,第九八页。
[21]《吴宓日记续编》(第十册),三联书店二〇〇六年版,第五七〇页。
[22]见王泉根《重庆发现的吴宓佚文》,《多维视野中的吴宓》,第五三〇页。
[23]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日记有云:“昨晚刘尊一来借《韵本》,今晨又来商定其《祝党生日诗》,遂以书一包(内有1.宓注之《顾亭林诗集》一部二册。2.石印《亭林文集诗集》一套,四册。3.铅印钱氏《顾亭林年谱》一册)附柬,托刘尊一今日带至城中,再由宾馆托民革友人转交高梦兰收存。宓另作邮片致建,请往高老处取得该书包及柬送与侨转借给张垂诫研读,云云。”
[24]一九七三年一月十日日记云:“晚,检查荣元月七日送来之(i)《顾亭林诗集》一部二册下册最前之二三页已霉烂,成为碎片,无法修补;宓遂取(ii)张尔田先生《遯堪文集》一册二卷读之。”
[25]这两天的日记对此有记录。